盛京皇宫,暖阁。
地龙烧得依旧温热,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皇太极斜倚在御榻上,脸色比往日更加灰败,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处的一丝惊悸。
自北京剧变的消息和鳌拜等人化作红妆的噩耗传来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那根支撑着他雄心壮志的脊梁,似乎已被无形的重压逼出了裂痕。
范文程、多尔衮、多铎、代善等核心王公大臣分列两侧,人人面色凝重。
他们正在商议的,依旧是那个令人绝望的话题——如何应对那非人的丰饶之力。
议题早已从最初的主动出击,已然滑向了如何巩固防御、稳定内部人心,甚至秘密讨论过如若事不可为,退回赫图阿拉的可能性。
每一种方案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每一次商议都像是在加深一种无声的绝望。
“陛下,”范文程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谨慎。
“各地萨满与喇嘛依旧在尝试推演那丰饶之力的脉络,虽未有突破,然……然至阴至秽或可污其纯净之说,仍是最可能之途径……”
他的话还未说完,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混乱、惊恐的喧哗声!脚步声、呵斥声、以及一种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哭嚎混杂在一起,迅速逼近!
“怎么回事?!”多尔衮眉头紧锁,厉声喝道。
暖阁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撞开!几名粘杆处的拜唐阿几乎是拖着两个身影踉跄而入。
那两人身穿破烂不堪的镶黄旗棉甲,浑身浴血,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状态——眼神涣散空洞,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无法站立。
“大汗!奴才等……奴才等在城外巡哨,发现他们……他们从西面逃回来……”一名拜唐阿声音发颤地禀报,“像是……像是从大凌河堡方向来的……”
“大凌河堡?”皇太极猛地坐直了身体,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锥般刺入心脏。
其中一名溃兵似乎被大凌河堡四个字刺激到,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
“死了!都死了!怪物!到处都是怪物!!”他手舞足蹈,试图比划,却因恐惧而动作扭曲变形。
“树!树会杀人!叶子……带闪电的叶子,把人切成碎肉!从地里……从地里钻出黑蛇,捆住人吸髓啊!”
另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牛录额真,似乎还残存一丝理智,但也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哭诉:
“陛下!奴才罪该万死!大凌河堡……完了!洪承畴……洪承畴不是人!他带的兵都不是人!”
“他们跑得比最快的马还快!跳得比城墙还高!刀砍上去只留个白印!”
“还有雷!凭空打雷!专劈咱们的人!”
“最可怕的是那鹿!比山还高的翡翠鹿!它蹄子一踩,地上就长出杀人的怪树!”
“洪承畴……他手一挥,地上的木头全活了!变成藤蔓,把巴图鲁们活活勒死……”
“城破之后……那鹿……那鹿还……还开花、结果子!断了腿的人,眼看着就长出新腿!要死的人吃了果子就活蹦乱跳!瞎子都能看见了!百姓……百姓全跪在地上喊他们神仙,没人帮咱们了……呜呜呜……”
这破碎、混乱却充满了恐怖细节的叙述,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骨头上。
多尔衮脸上的悍勇变成了僵硬的苍白。 多铎张大了嘴,呼吸急促。
代善老王爷身体一晃,全靠侍卫扶住才没倒下。
范文程面如死灰,手中的一份奏折飘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皇太极死死盯着那崩溃的溃兵,手指死死抓着御榻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试图维持帝王的威严,但颤抖的嘴唇和骤然收缩的瞳孔出卖了他。
溃兵口中断肢重生、百姓归心的描述,如同毒针,狠狠扎入他内心最恐惧的地方!
“……操控草木……雷霆……不死大军……顷刻治愈……”
皇太极喃喃自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鳌拜及其部下变成女人任人鱼肉的噩耗,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理智堤坝。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皇太极口中狂喷而出,如同绚烂而残酷的烟花,溅落在御案之上,将那标注着辽西山河的地图染得一片猩红!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气息微弱了下去,眼中只剩下彻底的、深渊般的惊惧与绝望。
“大汗!”
“陛下!”
暖阁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惊呼着围上前。
皇太极用尽最后力气推开搀扶的人,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洞悉命运后的虚无。
“……朕…朕终于明白了……她挥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天兵天将…”
他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新的血沫,眼神却骤然锐利了一瞬,死死盯住虚空,仿佛看到了那青衣身影和洪承畴冷漠的脸。
“那是…那是无数个…被喂饱了饭、治好了伤、分到了田…心甘情愿为她效死的…庄稼汉!!”
“洪承畴…好一个洪承畴!他如今…怕是比朕…更清楚这丰饶的好处了…朕那可笑的离间…在他如今的力量面前…简直…简直就是乞丐揣测皇帝的宝座…无知…可笑…哈哈哈…”
他的笑声破碎而凄凉,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虚无。
“陛下保重龙体啊!”范文程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事已至此,犹未可知!或可……或可即刻传令锦州、义州乃至盛京外围各堡,多备污秽之物,人畜粪溺、经血、腐尸毒液皆可!遇那妖鹿妖木,便尽力泼洒!或能……或能损其灵效!即便不能破法,亦可阻其凶焰,乱其心神!”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最虚无缥缈的稻草了。
多尔衮也强自镇定下来,咬牙道。
“陛下!范文程所言或可一试!再者,应立即收缩兵力!放弃所有外围小堡,兵力全部集中至锦州、义州、广宁等大城,深沟高垒,囤积粮草,凭坚城固守!那妖鹿再凶,难道还能瞬间移平坚城不成?洪承畴兵力终究有限,只要拖延时日,或……或能有变!”
这已是彻头彻尾的被动挨打、拖延时间的策略了。
多铎双眼赤红,还想说什么,却被代善死死拉住。老王爷缓缓摇头,脸上满是灰败之色:
“没用的……没用的……能移平城墙的雷霆,能钻地而出的妖木,打不死的军队,还能让万人归心……这……这已非人力可敌……收缩固守,或许……或许只能多苟延残喘几日吧……”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皇太极艰难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
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如同来自极北的万载寒潮,彻底冻结了所有满洲贵胄的心脏和最后一丝侥幸。
他们仿佛能看到,一尊踏着青辉与雷霆的翡翠巨鹿,正屹立在刚刚陷落的大凌河堡废墟之上,而它的目光,已经冷漠地投向了东北方,投向了他们所在的这座盛京城。
皇太极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他需要独自一人,面对这已然倾塌的天空和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