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茹并未离去。
她身影隐于高天流云之后,目光却如无形明镜,清晰地映照出曲阜城乃至更广阔山东大地上,因她方才之举而掀起的阵阵涟漪。那株焕发新生的古桧柏,那头守护其下的丰饶灵兽与狼卫,以及孔府众人翻腾的惊惧与挣扎,皆在她感知中纤毫毕现。
对她而言,这并非结束,而是一场宏大实验的开始,她需要观察这第一块被强行投入旧世死水的巨石,究竟能激起怎样的浪花。 孔府之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那株果实累累、青光莹莹的古树,以及树下那头闭目假寐、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令人心悸威压的奔狼灵兽及其周围若隐若现的狼卫,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新任衍圣公孔弘绪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族人。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定了定神,沉声对周围噤若寒蝉的族老和管事们吩咐道:“按仙师法旨即刻办理!开侧门,设案登记,凡有求医问药、或欲求学问道者,一视同仁,不得有误!”
命令由新公下达,但执行起来依旧别扭万分。一些老派管事看向孔弘绪的眼神充满了复杂与不认同,但在灵兽冰冷的注视下,无人敢公开质疑。
孔府那扇平日只对达官显贵、书香门第开放的朱漆侧门,被不情不愿地彻底打开。几张梨花木的桌案被抬到门廊下,几个平日里眼高于顶、负责接待访客的师爷,此刻却如坐针毡。他们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却不是用来吟诗作对,而是要登记那些他们平日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贱民”的姓名、籍贯、所求。
一名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十几枚青玉般的仙果,放在托盘里。那果子上手微凉,异香扑鼻,生机盎然,老管家的手却抖得厉害。这本该是孔府至高无上的圣物,如今却要……却要免费送给那些泥腿子?
府门外,早已闻风聚集了不少百姓。他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好奇、渴望、以及深深的畏惧。他们看到了之前天上的异象,听到了府内的动静,更看到了那几头在府墙周围无声踱步、目光幽冷的狼卫。无人敢喧哗,也无人敢轻易上前。
终于,一个被咳嗽折磨得佝偻了腰、面黄肌瘦的老汉,被他的儿子半搀半推地弄到了最前面。老汉的儿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门内磕头,声音带着哭腔:“老爷……老爷行行好……俺爹这痨病拖了三年了……听说府里的仙果……求老爷赏一颗……就一颗……俺们做牛做马报答……”
那负责登记的师爷嫌恶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呵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远处树下那头奔狼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耳朵。他顿时一个激灵,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姓名,住址,所求何事?按规矩来。”
老汉的儿子连忙报了姓名住址。那师爷潦草地记下,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老管家极其不情愿地用拿起一枚最小的仙果,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远远地递过去。老汉的儿子双手颤抖着接过,千恩万谢,当场就要喂给父亲。
那老汉将信将疑地吞下果子。果子入口即化,一股温润清甜的汁液滑入喉中,随即化作一股澎湃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他只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多年的、让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一下子被融化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爽感直冲头顶!
“咳……咳咳!”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腥气的浓痰,随即呼吸变得无比顺畅,脸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丝红晕,浑浊的眼睛也清亮了许多!“爹!爹你好了?!”儿子惊喜地大叫。
“神……神果!真是神果啊!”老汉激动得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跪下磕头。 这一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围观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怀疑和恐惧迅速被巨大的惊喜和渴望所取代!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向前涌去。 “真有神果!”“俺娘的眼瞎了十年了!”
“俺娃病的快不行了!” …… 求果的人群瞬间将登记桌围得水泄不通。
师爷和管家们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远处的灵兽抬起头,幽冷的目光扫过,并未阻止,但那无形的压力让激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又收敛了一些,勉强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伍。
发放仙果的过程混乱而仓促,孔府下人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应付,但在灵兽的注视下,无人敢公然索要报酬或故意刁难。 与此同时,在另一侧的入学登记处,则显得冷清得多。读书识字,对绝大多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百姓来说,仍是遥不可及之事。
只有一个穿着打满补丁但洗得发白的儒衫、面色倔强的少年和一个戴着帷帽、被一个老仆陪伴着、似乎识文断字的少女,犹豫了许久,最终上前怯生生地询问。负责登记的学官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问题登记了,便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明日再来听安排”,语气中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
那少年攥紧了拳头,少女帷帽下的脸色想必也十分难看,但他们终究是迈出了这一步。孔弘绪远远看到这一幕,眉头微蹙,对身边一位追随自己的年轻儒生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儒生立刻向登记处走去,纠正那学官的态度。
云茹在高空静静看着这一切。她看到了求果者的狂喜与感恩,看到了孔府中人的别扭与抗拒,也看到了那第一个敢于来求学的寒门少年和可能是第一个女性求学者的身影,以及孔弘绪试图做出的努力。她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普惠的开始,总是这般粗糙而充满阻力。
那灵兽的存在,目前只能约束最表面的行为,却无法瞬间改变深植人心的观念。 曲阜城内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借着南来北往的行商、脚夫、以及那些拿到仙果迫不及待回家报喜的百姓之口,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
“听说了吗?曲阜孔府出了仙树!果子能治百病!不要钱!”
“真的假的?孔圣人家肯把宝贝白给咱们穷人?”
“千真万确!俺三姑家的邻居的侄女的男人亲眼所见!还有神仙留下的神狼看着呢!孔府的人不敢不给!”
“老天开眼了啊!这下俺娘有救了!”
“不止呢!孔府的学堂,现在也收咱穷人家孩子了!还……还收女娃!”
“听说衍圣公都换人了,是个心向咱们穷苦人的老爷!”…… 类似的对话在茶肆、码头、田间地头飞速传播。
无数被病痛折磨、求医无门的家庭燃起了希望,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前往曲阜。许多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第一次对读书这件事,产生了模糊的向往和勇气。一股躁动而充满期盼的情绪,在底层民众中蔓延开来。
但与此相反,各地士绅庄园和官府书房内,则是另一番景象。
济南府,致仕侍郎赵文博的宅邸。一封来自曲阜的密信被狠狠摔在地上。“奇耻大辱!斯文扫地!孔圣门庭,竟被一妖女逼迫至斯!与贱民同席?分发仙果?开门纳贱?甚至还换了衍圣公?立了个离经叛道的逆子? 这……这成何体统!”
赵文博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乱颤,“还有那什么灵兽妖狼!简直是魑魅魍魉,横行圣域!我等读圣贤书,岂能向这等邪术低头?!” 他周围的清客幕僚们也纷纷附和,痛心疾首,咒骂不已。
青州府,乡绅李崇善也得到了消息。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良久,反复看着信使带来的详细描述。他的脸上同样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山东巡抚衙门,邱祖德忙得焦头烂额。各地关于孔府巨变的消息和求问应对之法的公文雪片般飞来。他既庆幸仙师没有大规模动武,又深感压力巨大。
“快!给本抚拟文!”他对着幕僚急声道,“通传各府州县:孔圣之后已深明大义,新任衍圣公更是锐意革新,率先垂范,响应新政!令各地士绅效仿孔府,即刻推行清丈、释奴、济民之策!若有拖延观望、阳奉阴违者……休怪本抚……不,休怪仙师之法不容情!”
他特意强调了“孔圣之后”和“率先垂范”,给这强硬的命令披上一层合乎道统的外衣。同时,他立刻派出一队精干吏员和新政推行者,火速前往曲阜,名为协助新任衍圣公,实则是近距离监督和确保政策执行,并第一时间将情况回报。
在兖州府一处更隐秘的据点,白莲教香主李化也得到了消息。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仙果……神狼……还换了衍圣公……嘿嘿,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他嘶哑地笑着,眼神却愈发怨毒,“用这点小恩小惠和妖术魔兽,就想收买人心,断我圣教根基?妄想!” 他绝不相信那仙果是什么好东西。
“定是透支性命元气的虎狼之药!或是慢性的蛊毒!对!一定是这样!”他强行给自己和周围仅存的几个心腹信徒灌输着,“无生老母才是唯一真神!真空家乡才是极乐净土!这妖女的一切,都是幻术和毒饵!”
“香主,那我们……”“我们不能让她这么容易就得逞!”李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她不是要普惠众生吗?不是有神狼看着吗?好!我们就给她添点乱子!” 他压低声音,开始布置:
“第一,立刻派人散播消息,就说那仙果虽能暂缓病痛,实则会吸人魂魄,日后会成为那妖女的傀儡奴仆!吃得越多,死得越惨!再说那新衍圣公,不过是妖女傀儡,背叛祖宗,不配主持孔府!”
“第二,找几个……得了绝症、或者不怕死的弟兄,让他们去吃那果子。若是好了……就想办法在曲阜城内闹事,宣扬无生老母才是真神,仙果之功乃老母所赐!若是不好……或者那狼妖发狂伤人……那就更好!正好揭穿她的画皮!”
“第三,派人盯紧那些新政公仓!寻找机会!一旦他们的粮食出现问题,或者分发不公,立刻煽动流民抢粮!把水搅浑!”
他的计划阴险而毒辣,旨在利用和制造混乱,破坏云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这点脆弱的信任和秩序。
云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到了曲阜城内那开始流动的希望,也看到了孔府深处那淤积的傲慢与怨怼。
她看到了山东各地百姓眼中燃起的光,也看到了士绅堡垒中的恐惧、愤怒和算计。
她看到了李崇善那热切的顺服,也看到了李化那阴暗角落里滋生的新的毒计。
问题远未解决。恩威并施,只是撕开了第一道口子。旧的秩序盘根错节,新的规则尚未真正建立。
人心的贪婪、偏见,并不会因一场神迹或一头灵兽就立刻消散。它们只会换一种方式,继续纠缠、对抗。
那株仙果树,能救人身病,能否医人心疾? 那丰饶灵兽,可镇有形之敌,可能防无形之恶?
云茹的目光依旧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她需要更仔细地观察,观察哪些力量在真正顺应潮流,哪些在顽固抵抗,哪些又在浑水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