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约两个半时辰的甘霖,如同它来时那般突兀,又悄无声息地止歇了。覆盖天穹的洁白祥云缓缓散去,重新露出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再次普照大地,却不再毒辣,而是带着一种雨后的清新与温暖。然而,此刻再也无人去关注天气的变化,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眼前这片彻底改天换地后的景象牢牢攫住,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与狂喜之中。
雨后的山东大地,褪去了往日的死寂与焦黄,换上了一身璀璨夺目的金绿盛装。
极目所至,皆是丰收!无边无际的田野里,金黄色的麦穗饱满得低垂着头,麦秆粗壮,密不透风,形成一片片金色的海洋,微风吹过,荡起层层叠叠的厚重波浪,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麦香。薯藤和瓜蔓如同厚实的绿色地毯,覆盖了每一寸空隙,下面必然藏着数量惊人的硕大块茎和果实。果树上,各式各样的果实压弯了枝头,苹果红得发亮,梨子黄得诱人,桃子粉嫩欲滴,沉甸甸地几乎要坠落到地上。蔬菜地里,白菜挤成了翠绿的球,萝卜露出了白胖的身子,各种菜蔬水灵鲜嫩,仿佛刚刚经过最精心侍弄的园圃。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浓郁的香气——新麦的醇厚、瓜果的清甜、泥土的芬芳、还有雨后草木的清新,混合成一种象征着“富足”与“生机”的独特气息,吸入一口,都让人心旷神怡,干劲十足。
“收粮食啊!快收粮食啊!”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饱含狂喜的呐喊,瞬间点燃了整个山东大地!
无数面黄肌瘦、刚刚经历了生死边缘的灾民们,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残破的村落、临时窝棚里涌出,疯狂地冲向那些仿佛凭空出现的粮田果园。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箩筐、布袋、甚至脱下身上的破衣,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绿光,但那不再是绝望的贪婪,而是对生存渴望得到满足的极致兴奋。
“爹!快看!好大的红薯!一窝有七八个!”一个半大小子费力地从土里刨出一串比成人拳头大的红薯,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麦子!都是麦子!粒粒都这么饱!”王老五用颤抖的手死死攥住一把沉甸甸的麦穗,老泪纵横,对着身边同样激动不已的家人吼道,“快!快割!这都是娘娘赏的活命粮!一颗都不能糟蹋!” 人们几乎是用扑抢的方式收获着,许多人一边收割,一边就直接将生的红薯、萝卜、甚至是麦粒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甘甜的汁液和扎实的口感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浆和食物的汁液,却洋溢着最纯粹的笑容。
场面一度陷入了某种无序的狂欢。长久以来的饥饿和绝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人们只顾着眼前触手可及的粮食,几乎忘了其他。
然而,在这片近乎癫狂的丰收喜悦背后,阴影与混乱也开始悄然滋生。
济南城,巡抚衙门。
邱祖德看着各地雪片般飞来的急报,刚刚因身体康复和旱情解除而产生的喜悦,迅速被巨大的焦虑所取代。
“报!历城县奏报,乡民争抢新粮,以至践踏斗殴,已有数人受伤!” “报!章丘县急件,仓促间收获,缺乏器具人手,新粮堆积田间,恐夜间有雨或遭鼠窃!” “报!东阿县称,境内新粮多为乡绅家丁抢先收拢入库,百姓所得甚少,怨声渐起!” “报!惠民县发现,有流民团伙趁机抢夺运输粮车!”
一条条消息,如同一盆盆冷水浇在邱祖德头上。他发现自己和整个山东官僚体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规模空前绝后的“天赐丰收”,竟然显得如此措手不及、力不从心!
他之前下达的“统一调度”命令,在缺乏足够执行力、基层官吏素质参差不齐、且各地情况瞬息万变的情况下,几乎成了一句空谈。原有的粮仓体系根本无法瞬间容纳如此海量的粮食,调度运输需要时间、人力和组织,而这些恰恰是当前最混乱的环节。
许多底层差役和低级官吏,眼见如此海量的粮食,心思也活络起来。有的趁机勒索百姓,要求“上缴”部分才准予收割或运输;有的与地方豪强勾结,在登记册上做手脚,将大量粮食隐没;有的则干脆监守自盗,将整车的粮食运往私仓。旧体制的腐败和无能,在这天降横财般的丰收面前,暴露无遗。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邱祖德气得将一份奏报摔在地上,“传令!再传令!各州县主官务必亲自督办!组织乡勇、驻军,维持秩序,公平分配!若有贪墨舞弊、办事不力者,本抚定严惩不贷!”但他的命令,传递下去需要时间,执行起来更是阻力重重。
而与此同时,山东各地的士绅豪强们,反应却出现了微妙的分化。
在曲阜,孔府及其大多数死忠附庸,依旧展现着远超官府的高效行动力。他们派出大批家丁、仆役、佃户,甚至动用了维持祭孔典礼的人手,如同梳子般将名下的所有田庄、祭田以及周边那些界限模糊、无人认领的“无主之地”彻底梳理了一遍。
一车车金黄的麦子、一筐筐硕大的果蔬,如同流水般涌入深不见底的私仓。几位族老坐镇中枢,面无表情地听着管事的汇报,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盘算着如何将这些粮食的价值最大化,以及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清丈”。 “告诉下面的人,手脚干净些。凡是能划拉到府里的,一粒都不能少。
至于那些泥腿子...”一位族老冷冷一笑,“若是安分,便从手指缝里漏些陈年旧粮打发了。若是不安分,或是官府的人来了,便说府内粮仓也已爆满,正在‘艰难’统筹,需要时间‘细细核对账目’。”他们对于邱祖德的命令,表面恭顺,实则阳奉阴违,或拖延,或搪塞,或制造各种借口阻碍官府人员介入清点和分配。
更有甚者,开始暗中散播谣言: “听说了吗?这粮食是好看,但到底是仙法变的,吃多了耗人元气,折寿哩!” “官府哪会那么好心白给粮食?现在收了,秋后算账,只怕要加征十倍的重税!” “还是得靠乡绅老爷们周转,存在他们仓里,好歹能细水长流...”
然而,并非所有乡绅都选择对抗。 在青州府益都县,乡绅李崇善严格约束家丁仆役,不仅没有参与抢收囤积,反而主动派出人手,协助周边村落维持秩序,引导流民有序收割,并当场宣布将按新政原则,优先确保贫户和佃农的口粮。在济南府周边,也有两三家规模较小的地主,或许是慑于神威,或许是见识了李崇善的举动后心思活络,也采取了相对克制的态度,只是收拢了自家核心田地的产出,并未向外扩张争夺,对官府的差役也不再恶语相向,持观望配合姿态。
这些零星的支持和配合,虽然力量尚微,却像巨石投入湖面后泛起的几圈异样涟漪,让原本铁板一块的乡绅阵营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也让奉命行事的底层官吏和新政推行者们,在个别地区终于能找到一丝着力点。
而那些侥幸逃脱了镇压、转入地下的白莲教残余分子,如香主李化之流,则在暗中窥伺着这一切。他们看着士绅的贪婪、官府的无力、分配的不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看到了吗?”李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对仅剩的几个心腹信徒嘶声道,“那妖女给了粮食又如何?这世道还是老爷们的世道!粮食最终都流进了他们的仓库!官府照样无能!那些泥腿子,抢破头又能拿到多少?等着吧,很快就会有怨气!等他们发现希望落空的时候,就是我圣教再起之时!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才是最终归宿!”他们开始尝试利用这新的不满情绪,极其微弱地,试图重新编织他们的网络。
就在这片丰收与混乱交织、抵抗与配合并存的复杂图景中,那些身着青色布袍、神色平静而坚定的新政推行者们,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城镇乡村。他们手持散发着微光的“丰饶符印”,试图介入这混乱的局面。
在历城县,一名年轻的推行者拦住了一群正要为抢收麦子而大打出手的农民。“乡亲们,勿要争抢!此乃‘丰饶’恩赐,人人有份!请按村落划分,有序收割,我等已请示官府,将按新政丈量后之田亩簿册进行分配,必不使一人向隅!”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手中的符印微光流转,让激动的农民稍稍平静。
在章丘县,一位推行者正组织妇女儿童捡拾散落的麦穗,并指导他们如何晾晒储存,避免浪费。“药师赐下生机,吾等需善加珍惜。收获之粮,一部分就地分发济急,一部分需入库统一调剂,以备不时之需,绝非官府贪墨。”她耐心解释,试图破除谣言。
在益都县,推行者们的工作则相对顺利一些。 有了乡绅李崇善的配合,他们得以更快地组织起部分人手,开始尝试登记人口、划分收割区域,李家的管家甚至在一旁协助维持秩序,虽然眼神中仍带着复杂和不情愿,但行动上却不敢违逆。这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可供操作的样板,尽管其动机值得怀疑,但效果却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在绝大多数地区,推行者们的工作依然阻力重重。士绅家丁对他们冷眼旁观,甚至暗中阻挠;底层官吏对他们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许多百姓则抱着抢到手里才是实的想法,对他们倡导的“秩序”将信将疑。
丰收的田野上,堆积如山的粮食之下,旧的秩序正在崩塌,新的规则尚未建立。贪婪、恐惧、混乱、观望、一丝微弱的尝试以及零星出现的配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远比单纯天灾更复杂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