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
残阳如血,将关城巍峨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关墙上,值守的明军士卒一个个面带菜色,眼神麻木,盔甲破旧,兵刃也缺乏保养,与这雄关的赫赫威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自从松锦大战惨败,关宁铁骑精锐尽丧,整个辽东防线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全凭这座坚城和残留将士的一口气硬撑着。
黄昏时分,关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十余骑快马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驰入关内。为首一人,披着厚重的斗篷,风尘仆仆,面色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凝重,正是刚刚从北京那个巨大漩涡中脱身,星夜兼程赶回的蓟辽总督洪承畴。
得到消息的山海关总兵、副将等一众军官早已忐忑不安地等在城门内。见到洪承畴下马,众人连忙上前行礼,神色间充满了敬畏、疑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北京方向的惊天巨变,虽然细节尚未完全传来,但那二十万大军覆灭、皇帝被逼下诏的恐怖传闻,早已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这边陲重镇。
“督师……”山海关总兵声音干涩,不知该如何开口。眼前的洪督师,似乎和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哪里完全不一样了,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惊悸阴影。
洪承畴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声音沙哑而疲惫:“进城再说。”他甚至没有多看关城防务一眼,径直朝着总督行辕走去。众将面面相觑,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只能默默跟上。
行辕书房内,炭火驱散了北地的寒意。洪承畴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几位核心将领。他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略显皱巴的官袍,缓缓坐在主位上,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揉捏着眉心,仿佛要驱赶那无尽的疲惫和难以承受的压力。
“督师……京师之事……”总兵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
洪承畴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让所有人心头一凛,那是一种混合着后怕、屈辱、以及深深无力的眼神。
“是真的。”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二十万大军,完了。孙伯雅和我,都栽了。”他没有描述具体过程,那地狱般的场景他此生不愿再回忆第二遍。
“那……那妖女……当真如此可怕?”一位副将颤声问道。
“可怕?”洪承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已非‘可怕’二字可以形容。飞天御雷,召唤魔物,起死回生……那是凡人能抗衡的力量吗?”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承天门外那如同神魔降世般的景象,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众将鸦雀无声,脸色惨白。他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但能从一向沉稳睿智的督师口中听到如此绝望的评价,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那……陛下真的……”总兵不敢再说下去。
洪承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北京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新政三诏》的内容,简略地说了一遍。每说一句,底下将领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废除贱籍还好,均田和削藩?这简直是刨断了天下的根基!他们这些将领,哪个家里没有田产?哪个和地方的士绅豪强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督师!这……这诏书怎能执行?这是亡国之政啊!”一位性急的参将忍不住叫道。
“执行?”洪承畴冷冷看了他一眼,“陛下金口玉言,当着万民和……和那位的面,亲口颁布。你是想抗旨,还是想去试试那荆棘缠身的滋味?”
那参将顿时噎住,想起传闻中那个郡王的下场,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督师,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总兵比较务实,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关外建虏虎视眈眈,关内又……又出了这等大变故,军心浮动,粮饷更是艰难……”
洪承畴沉默了片刻。是啊,该如何是好?他本来已经心灰意冷,甚至做好了被下狱问罪的准备,却被皇帝(或者说皇帝背后的力量)硬推回了这个火山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体内似乎并无什么“神力”,皇帝得了恩赐,他却没有,想来自己终究只是个“戴罪立功”的工具。
但他洪亨九,毕竟是洪亨九。多年的宦海沉浮和军旅生涯,让他在极度恐慌之后,还是强行找回了理智。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如何是好?”洪承畴的声音渐渐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冷静,尽管带着疲惫,“第一,整肃军纪!关宁防线,绝不能乱!传令各营,即日起,操练加倍,巡防加倍!有敢惑乱军心、懈怠防务者,斩立决!”他必须用最严厉的手段,强行压住军队可能出现的恐慌和动荡。
“第二,加固城防!滚木礌石,火器火药,能准备的都准备起来!建虏若得知南朝剧变,必会趁火打劫!山海关,绝不能在我们手上丢了!”
“第三,”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新政之事……陛下旨意已下,我等身为臣子,自当……遵旨。”他说得极其艰难,“但辽东情况特殊,强敌在外,一切以稳为主。均田、清丈之事,暂缓施行,待本督奏明陛下,陈明利害再说。当前首要,是抵御建虏,保住辽东!”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拖延之计。辽东士绅力量相对薄弱,且面临外部巨大压力,或许能成为他暂时回避那致命新政的借口。至于以后……他不敢多想。
众将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只要不立刻动他们的根本利益,先对付外敌,总是容易些。
“另外,”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加派夜不收(侦察兵),给本督死死盯住建虏的动向!尤其是盛京方面的消息!本督要知道,皇太极得知此事后,会作何反应!”
“是!末将等遵命!”众将齐声应道,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洪承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执行命令。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关外苍茫的夜色,心中一片冰凉。
前有豺狼(满清),后有神魔(药师),朝廷内部即将天翻地覆……他这个蓟辽总督,如今就像站在万丈悬崖边上,一阵风吹来,就可能粉身碎骨。
“陛下啊陛下……您这到底是……给臣指了一条什么样的绝路啊……”他低声叹息,充满了无尽的迷茫和沉重。
而此刻,他并不知道,盛京的皇太极,已经收到了消息,并且做出了暂时观望,全力探查的决定。一场暴风雨前的诡异平静,即将笼罩在辽东上空。洪承畴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双方主帅都投鼠忌器的微妙时刻,尽快重新捆扎好辽东防线这根即将散架的稻草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