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朱由检这几日的心绪,如同在油锅上煎熬。自从那份语焉不详、却透着一股不祥气息的关于孙传庭、洪承畴合兵一处的奏报传来后,他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死死缠绕着他。他变得愈发焦躁易怒。
这一日,他正强迫自己批阅奏章,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尖利变调:“皇爷!皇爷!洪…洪督师回来了!在宫门外…他…他……”
崇祯猛地抬头,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瞬间被王承恩惊惶的表情击碎:“回来了?……是…是捷报?”
王承恩噗通跪倒,带着哭腔:“不是捷报啊皇爷!洪督师形如槁木,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只说全军覆没,有天塌大事要立禀天听!”
全军…覆没?”崇祯手中的朱笔“啪”地掉落,溅开一团刺眼的红墨。他猛地站起,一阵眩晕袭来,踉跄着撞翻了身后的屏风。“二十万大军!都是废物吗?!传!立刻传他进来!擂鼓鸣钟,召内阁、六部九卿即刻陛见!”他嘶声咆哮,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当文武大臣们鱼贯进入乾清宫,看到丹墀下那个身影时,几乎所有人都呼吸一窒。
蓟辽总督洪承畴跪在那里。他并未如传言中那般衣冠不整、状若疯魔——也绝非一个成熟政客在君王面前该有的表现。他依旧穿着官袍,尽管那袍子上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难以辨认的污渍,边角甚至有撕裂的痕迹。他的官帽戴得端正,但脸色是一种极度疲惫、惊恐过度后的惨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干。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深藏不露的沉稳,而是布满了血丝,深处是一种劫后余生、信念崩塌后的空洞与骇然。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并非表演,而是体力与精神双重透支后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他努力维持着大臣的体统,但那份竭力维持的平静之下,是无法掩饰的巨大惊悸和绝望。
崇祯皇帝看着这样的洪承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他没有立刻咆哮,而是用一种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压抑的声音问道:“洪承畴……你回来了。孙传庭何在?朕的大军……何在?”
洪承畴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虚浮,却又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寂静的大殿上:
“臣……万死……叩见陛下。”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臣与孙督师……进军伏牛山,与……与那‘丰饶妖女’接战……”
他再次停顿,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似乎在抵抗某种可怕的回忆。
“……其所施展,确非寻常武力。左良玉、杨嗣昌此前所奏……只怕……只怕犹不及其实。”他没有直接描述那些光怪陆离、超越理解的场景,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定性。“我军……火炮齐鸣,箭矢如雨,然……近其身前百丈,尽化朽木飞灰,如同……如同以卵击石。”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先前虽有各种骇人听闻的战报,但由洪承畴这样一位素来以稳健着称的重臣亲口证实,其分量截然不同。兵部尚书陈新甲脸色发青,嘴唇翕动,却问不出话来。
洪承畴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的颤音,继续道:“其后……其后妖法更甚……大地翻覆,异类丛生……军心……顷刻崩解。”他省略了那些具体的、如同梦魇般的细节,但“大地翻覆,异类丛生”八个字,已足以让所有听闻过之前传言的大臣在脑中补出最恐怖的画面。
“孙督师……力战不退,欲稳定军心,然……然大势已去……臣最后所见……督师已被敌困……恐……恐已殉国了……”他的声音哽咽,带着真实的痛楚,无论政见如何,孙传庭的结局都标志着大明一个时代的终结。
“臣……臣拼死率少许亲卫突围……非为苟活……实为……实为将此事关社稷存亡之惊天变故,星夜兼程,亲禀陛下!”他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过他那沾满尘土的脸颊,眼中是无比的绝望与恳切,“陛下!二十万将士……已……已灰飞烟灭!那妖女之力……非我等凡俗兵马可敌!其志……其志恐不在裂土称王,其所图……其所图乃撼动我大明根基之天道伦常啊!陛下——!”
最后一声,几乎是泣血而出。他没有嘶吼,但那深沉的绝望与恐惧,比任何尖叫都更有力量。
没有哗然,没有激烈的争论。有的只是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因为洪承畴没有编造细节,他只是证实了最坏的猜想,并且是用他几乎崩溃的尊严和信誉作为担保。
首辅周延儒闭上了眼睛,身体微晃,旁边的阁臣连忙扶了他一把。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政治和心理上的彻底崩溃。洪承畴的证词,等于宣告了朝廷武力的无效。
陈新甲面如死灰,喃喃道:“二十万……竟……竟无一战之力?”他作为兵部尚书,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京城……已无险可守!无兵可用!
一些原本对之前战报将信将疑、甚至认为是边将推诿责任的官员,此刻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地看着痛哭失声的洪承畴,再也说不出质疑的话。
更多的人则是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他们早已知道“妖女”厉害,却没想到竟厉害到如此地步!连洪承畴和孙传庭联手,率领大明最后的精锐,竟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那朝廷还能指望什么?
一些官员偷偷看向龙椅上的皇帝,眼神复杂,既有同情,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看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舰的船长。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地摔东西或厉声斥责。洪承畴那绝望的、泣血的陈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所有的愤怒和侥幸,只剩下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冷的虚无。
他看着下方匍匐在地、痛苦不堪的洪承畴,看着那些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大臣,看着这华丽而空旷的乾清宫……
二十万大军……没了。 孙传庭……死了。 大明的根基……被动摇了。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盘旋,却激不起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白和冰冷。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该怎么办”。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彻底吞噬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
而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这场崩溃,仅仅是一个开始。那个被他们视为“妖孽”的存在,正带着他们无法想象的意志和力量,以及几位亲眼见证了“另一种可能”的将军,朝着这座古老的皇城,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