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御史入狱第三日,天还未亮,晨雾如纱,笼罩着京城的街巷。
农信坊的大门刚开了一道缝,一个瘦小的身影便踉跄着扑了进来,像是被夜风推着走的枯叶。
沈元达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护住胸口那本泛黄账册,仿佛那是他仅剩的良心。
他跪倒在青砖上,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囫囵:“苏……苏娘子,我……我不能再瞒了。”
苏晚晴正站在院中查看新一批发酵的酱醪,听见动静转身而来。
她眉心微蹙,目光落在沈元达怀中那本被血与汗浸得发皱的册子上,心头一震。
“这是什么?”
“是……是裴家二十年来,通过钱庄洗白的军饷黑账。”他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每一笔,都标着‘北舆’二字……那些钱,原该是阵亡将士抚恤、边关粮草补给,可全被他们转进了私库,换成田产商铺,甚至……还买了官!”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苏晚晴没说话。
她蹲下身,亲手接过那本账册,指尖触到纸页时,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翻开首页,一行蝇头小字赫然在目:“北舆甲字柒陆叁,拨银三千两,用途不明。”
她眼神骤冷。
这不是第一份证据,却是最直击命脉的一环——它把贪腐从权谋拉回了人间。
那些消失的钱,曾能买多少斗米?
能让多少孤儿寡母熬过寒冬?
能让北境的将士多穿一件棉衣?
她站起身,将账册紧紧攥在手中,转身就往工坊后堂走去。
“李砚之!”她声音清冽如刀,“立刻召集所有记账老手,把这本册子拆开,逐条比对近二十年兵部军需缺口、户部调拨记录、各地税粮出入明细。我要看到一条完整的链子——从朝廷拨款,到百姓饿死,中间每一分银子去了哪里。”
李砚之一愣,随即重重点头。
他知道,这一夜,不是为了算账,是为了立碑。
而此时,天牢深处,阴寒刺骨。
赵文远披着狱卒的旧袍,借着换岗的间隙,悄然潜入裴御史所居密室。
火把熄灭,只余一盏油灯摇曳,映出墙上斑驳的抓痕——那是前夜《思归引》响起时,裴御史疯狂挣扎留下的。
他屏住呼吸,在草席下摸索,终于从枕头夹层中抽出一本皮质日记。
翻开第一页,字迹苍劲却透着戾气:
“吾非不知谢氏忠烈,然乱世需重典,宁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
赵文远瞳孔猛缩。
再往下看,更是令人发指——如何策反林断鸿,许以高官厚禄不成,便在其茶中下药,毁其神智;如何派人潜入谢府,在汤药中添慢性毒物,逼谢母在弥留之际写下“认罪书”;甚至,连伪造圣旨的细节,他也洋洋得意地记了下来:
“天机阁拓模极真,连玉玺印泥颜色我都反复试了七次,终得其神韵。”
赵文远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页。
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取出早已备好的拓印工具,连夜誊抄三份。
一份,顺着宫中密道送入冷宫偏殿,那里住着一位失势却未失智的老太妃;
第二份,藏于竹筒,投入燕北辰府邸后墙的暗格——那位镇守北疆的将军,正是当年北舆军遗孤;
最后一份,被他亲自送到农信坊。
苏晚晴接过拓印本时,天已微明。
她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是静静坐在案前,一页页读完,然后提笔,在首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大字:
“钱去了哪里?答案,在每一个饿死的兵户家里。”
字如刀刻,墨似血凝。
当天午时,活字印刷版制成,三百张告示贴满京城四门、茶楼酒肆、市集巷口。
百姓围聚观看,起初沉默,继而哗然,最后竟有人跪地痛哭——他们认出了名字,那是他们的父亲、兄长、丈夫,曾穿着破旧战袍奔赴北境,却被一句“通敌叛国”抹去一生清白。
而在城东归心祠,晨钟未响,老周拄着拐杖,一步一颤地走来。
他年逾古稀,背驼如弓,手中捧着一只铜盒,盒子上刻着谢家徽纹,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
守祠少年欲拦,他只低声说了一句:“我替夫人还愿。”
祠内香火寂寥,谢云书正立于牌位前,袖中银针微动,似在感应天地间的冤气。
老周将铜盒放在案上,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方祖印拓片,一枚用红线缠绕的玉珏,还有一封泛黄信笺,字迹娟秀而坚毅:
“吾儿若见此信,勿悲。谢家男儿,头可断,节不可辱。若有朝一日,世人肯听真话,请将真相交予那个能扛得起的人。”
谢云书久久不动。
风穿堂而过,吹起他鬓边碎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他曾靠一根银针行走天下,以医术掩杀机,以沉默藏锋芒。
可今日,他缓缓抬起手,将银针轻轻收回袖中,低声道:
“从今往后,我不再靠它说话。”
当晚,他执凿执锤,亲上归心祠南墙。
火光映照下,石屑纷飞,一行大字渐渐成形:
“北舆军,壬午年出征三千二百一十六人,归者四十七。”
没有修饰,没有哀叹,只有数字。可这数字,比千言万语更沉重。
一夜之间,京城震动。
有人开始自发在街头设祭台,摆粗碗,盛清水,插野花;
有老兵抱着残破战旗,跪在告示前嘶声唱起早已失传的《忠魂谣》;
更有孩童不知从何处学来,口中喃喃念着那些名字:“李守义……赵二牛……王大柱……”
风起了。
吹过城墙,吹过荒原,吹向那片埋骨无声的北境雪地。
仿佛有谁在低语:你们的名字,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