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意渐深,宫墙内的梧桐开始大片地飘落黄叶,但在嘉德殿内,却感受不到半分萧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气息,那是权力中枢全力运转时特有的氛围。
批阅不完的奏疏,商议不尽的国策,以及隐藏在平静水面下,时刻可能爆发的暗流。
赵云被授职骑都尉后,在吕布的翊军大营中安顿下来,以其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性格、出类拔萃的武艺以及对普通士卒发自内心的体恤,迅速赢得了张辽和高顺等同僚的尊重和麾下兵卒的信赖。
他仿佛天生就属于军营,那杆长枪在手时锐不可当,放下武器与兵士交谈时又温和可亲。
这颗被刘辩以“先知”之手悄然拨入棋盘的棋子,正循着既定的轨迹,开始在这乱世的军中散发出温润而坚定的光芒。
刘辩对此深感欣慰,但并未过多干预。
他知道,对于赵云这类璞玉,给予足够的信任和舞台,远比时时刻刻的关注更能助其成长。
他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那些足以影响国本的大事上。
御案之上,奏书堆积如山。
荀彧主导的清查司隶地区田亩、核定户口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相关的章程、人员选派、区域划分等初步方案已经呈报上来。
刘辩仔细翻阅着,朱笔不时批注。
他知道,这事关“均田令”能否真正推行,更是打击地方豪强、将人口和资源重新纳入朝廷掌控的关键一步,触动的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其下暗流汹涌,阻力可想而知。
荀彧在奏疏中条分缕析,思路清晰,但也谨慎地提及了可能遇到的困难,尤其是来自洛阳及周边几个大姓的潜在反弹。
“文若做事,果然稳妥。”刘辩放下这份奏疏,心中暗道,“只是这刀子下去,必然会见血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朝堂之上,乃至地方州县,因此事而引发的激烈争斗。
另一份是陈宫呈送的关于内部肃清行动的初步报告。
没有具体的名单,只有大致的方略和监控的重点方向。
目标直指那些与渤海袁绍暗通款曲、或在西郊大捷后依旧首鼠两端、散布流言的洛阳豪强与中低级官员。
王韧的密探网络如同无形的蛛网,正悄无声息地收集着证据,只待时机成熟,便会雷霆一击。
这份报告语气冷峻,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而来自郭嘉那边的,则是一些看似零散、却充满奇思妙想的策论摘要。
有针对西凉董卓、韩遂、马腾的进一步离间细节,有如何利用小股精锐疲扰渑池敌军的战术构想,甚至还有如何利用商业手段,从经济上 削弱南阳袁术实力的初步建议。
郭嘉的思路天马行空,往往在常人忽略的细节处着手,狠辣而有效。
刘辩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这些关乎战略的文书暂且放下,拿起下一份来自地方郡县的例行奏报。
这些奏疏大多内容枯燥,无非是汇报民生、治安、税收等情况,但他依旧看得仔细,这是他了解这个帝国真实面貌的重要窗口。
当看到一份来自冀州中山国的奏书时,他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一下。
奏疏是中山国相呈送的常规工作汇报,文笔四平八稳,内容无非是“安抚流民初见成效”、“劝课农桑不敢懈怠”、“境内尚属安宁”等官样文章。
但在提及境内有名望的家族,希望朝廷予以嘉奖或笼络,以稳定地方时,提到了“无极甄氏”,称其“家世康宁,乐善好施,于去岁赈济流民时出力颇多,于地方颇有名望”。
“无极甄氏……”刘辩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细微的羽毛,轻轻搔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或者说,在他所知的那些传说和故事里,河北中山的甄家,似乎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女子,一位在三国纷争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甚至影响了曹魏初期政局的女人……
那是一个即便在千百年后,依旧与“洛神”的翩跹姿影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他沉吟片刻,唤来侍立在旁的宦官,吩咐道:“去请郭祭酒来一趟。”
不多时,郭嘉便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从某处偷闲打盹中被唤醒,头发略显蓬松,官袍的襟口甚至有些歪斜,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见了刘辩也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陛下召嘉前来,有何吩咐?”
他如今身为军师祭酒,参赞军机,地位超然,刘辩又刻意纵容甚至欣赏他这不羁的性子,故而他在宫廷礼仪上越发“不拘小节”了。
刘辩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也不在意,将那份中山国的奏疏推到他面前,看似随意地问道:“奉孝,你对冀州中山国了解多少?尤其是那无极县的甄家。”
郭嘉有些疑惑地拿起奏疏,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即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中山国?地处河北腹地,如今夹在袁本初与公孙伯圭两大势力之间,想必是战战兢兢,左右为难,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这国相上奏,无非是粉饰太平,表表功绩,显示自己治下尚有贤良,能与地方大族和睦相处罢了。”
他顿了顿,将奏疏放回案上,语气带着惯有的懒散,“无极甄氏嘛……倒是听说过,算是当地一个传承数代的富户,祖上似乎有人做过上蔡令,但早已没落,算不得什么顶级门阀。
家族多以经商和经营田庄为主,据说家资巨万,良田美宅无数,在中山一带确实颇有影响力。
但也正因如此,常被各方势力觊觎,如同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陛下何以对此等偏远之地、寻常家族感兴趣?”
刘辩自然不会说出自己那点基于“历史知识”的私心,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沉吟道:“如今袁绍在渤海,看似与韩馥和睦,实则暗中较劲,吞并之心昭然若揭。
其目光所及,无非北方的幽州公孙瓒与南边的朝廷。中山国地处冀州中部,连接南北,位置紧要。
甄家在此地盘踞多年,颇有资财人脉,若能加以笼络,或可在袁绍的后方埋下一颗钉子,即便不能起到关键作用,至少也能多了解一些河北内部的真实动向,于我朝廷未来决策,未必无益。”
郭嘉闻言,那双看似惺忪的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但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甚至毫不客气地自己拎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咕咚喝了一大口,才笑道:“陛下深谋远虑,时刻不忘布局天下,嘉佩服。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放下茶碗,用手指点了点那份奏疏,“对此等地方豪族,嘉以为,直接笼络,恐怕效果不大,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哦?奉孝有何高见?”刘辩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他知道郭嘉看似散漫,实则心思缜密,尤其善于洞察人心和局势。
“陛下请想,”郭嘉找了个锦墩,舒舒服服地坐下,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惬意些,这才慢条斯理地分析起来,
“如今朝廷之重心,一在内政,稳固根基,推行新政;二在西凉,应对董卓残部,防范其死灰复燃。对于河北,眼下是既无力也无需过多介入。
袁本初此人,外表宽宏,内实忌刻,且生性多疑。若朝廷此刻突然对中山一个甄家表现出过分的兴趣,又是下诏褒奖,又是遣使慰问,消息传开,袁绍会作何想?他定然会认为朝廷的手伸得太长,意图在其后院点火。
打草惊蛇不说,恐怕还会逼得他加快整合冀州的步伐,甚至可能对甄家这样的‘可疑’势力先行清理,以绝后患。
这岂非与我朝廷争取时间、稳固自身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顿了顿,看着刘辩若有所思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继续道:“依嘉之见,不若反其道而行之。
对此等奏疏,陛下只需朱批‘知道了’三字,归档了事,甚至可以对中山国相稍加申饬,责其当以安民为本,勿要汲汲于结交豪强。
态度要冷淡,要漠然。就是要让甄家,让河北所有的豪强士族都觉得,朝廷眼下根本顾不上他们,他们的生死荣辱,与遥远的洛阳无关。
如此一来,这些惯会见风使舵、权衡利弊的地方势力,为了自身存续,自然会更倾向于依附眼前的强者,也就是势大的袁本初。
这反而能在短期内帮助袁绍稳定河北,减少其南顾的紧迫感。”
“待到将来,陛下扫平内忧外患,整合力量,旌旗北指之时,”郭嘉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洞见,
“这些早已习惯了依附袁氏的墙头草,面对朝廷赫赫兵威,见袁氏大厦将倾,反而更容易被震慑、被分化、被拉拢。
届时,陛下或可效仿武王伐纣后,‘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式商容之闾’的故智,对这些河北大族稍示恩宠,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最后总结道:“至于了解河北动向……此事交给王韧的密探去办便是。或收买其仆役,或结交其边缘子弟,或利用往来商旅,悄无声息,润物无声,岂不比大张旗鼓的笼络更为稳妥、有效?”
刘辩听完,缓缓点了点头。
郭嘉的分析层层递进,直指人心和局势的关键,确实比他自己最初那个略显“想当然”的念头要高明得多,也更符合当下的战略现实。
虽然知道甄宓未来的名气和在历史的份量,但作为一个逐渐成熟的掌权者,他更清楚不能因个人喜好或无关紧要的“先知”而干扰大局决策。
现在的甄宓,按照时间推算,恐怕还是个垂髫女童,远未到能产生任何政治影响力的年纪。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印象,而去冒险打乱现有的战略节奏,无疑是愚蠢的。
“奉孝所言,鞭辟入里,是朕考虑不周了。”
刘辩从善如流,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目光当聚焦于眼前之急务,岂可因小失大。
便依你之言,对此事暂且搁置,密探方面,稍后朕会吩咐王韧,对河北,尤其是中山、渤海一带,多加留意即可。”
“陛下圣明。”郭嘉懒洋洋地拱了拱手,算是领受了这份赞许。
他似乎完成了任务,准备起身告退,但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口补充道:“不过,说起这中山甄家,嘉前些时日翻阅一些各地呈送的杂录趣闻时,倒是偶然间看到一则传言,颇有些意思,陛下可有兴趣一听?就当是政务繁忙之余,听个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