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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太守府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陈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治理一郡之地,远比他想象中更为繁杂。户籍重新编订、田亩丈量划分、税赋定额征收、水利工程审批、诉讼纠纷裁决……千头万绪,皆需他这新任太守最终定夺。
“太守,这是本月各县上报的刑名卷宗,共三十七件,其中命案三起,皆已初步审理,呈请太守复核。”法曹掾吏将厚厚一摞竹简放在桉头。
“太守,城北新修水渠,需征发民夫五百,工期半月,这是预算及征发方案,请过目。”工曹掾吏紧随其后。
“太守,南阳郡那边有流言,说魏军正在新野集结,意图不明,边境几处烽燧请求增派哨探……”兵曹掾吏也带来了军情。
陈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深知,新政初行,法度必须清明,工程必须扎实,边防更不能有丝毫松懈。每一份文书,都关系到无数百姓的生计安危,也关系到荆北这片新土的稳定。
他先拿起刑名卷宗,仔细翻阅。三起命案,两起是民间斗殴失手致死,证据链清晰,判罚得当,他提笔批了“准”字。另一起却有些蹊跷,是屯田区两名降卒夜间争执,一人身亡,现场仅有另一人在场,其人坚称是对方先动手,自己只是自卫。卷宗记录简单,证据似乎并不充分。
陈砥沉吟片刻,将这份卷宗单独抽出,对法曹掾吏道:“此案存疑,驳回重审。命仵作再验尸身,详查二人平日关系,搜寻可能遗漏的物证。人命关天,不可草率。”
“是,太守明鉴!”法曹掾吏心中一凛,恭敬接过卷宗。
接着,他审阅水渠工程方案,对其中几处物料采购价格提出质疑,要求工曹重新核价,并强调征发民夫需给予足额口粮补偿,不得摊派。最后,他针对兵曹的汇报,下令边境哨探加倍,同时传书邓县、樊城守将,加强戒备,但暂不向民间扩散消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处理完这些,已是子夜时分。亲卫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和几样小菜。陈砥匆匆用过,又拿起一份关于鼓励商贾的细则章程,仔细推敲起来。他知道,唯有让襄阳尽快恢复繁华,让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人心才能真正安定。
襄阳城南,毗邻码头的“江东货栈”后院,烛光摇曳。
那名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魏国细作头目,代号“灰隼”——正听着手下“伙计”的汇报。
“目标极为谨慎,出行必有数十精锐亲卫随行,路线不定,难以靠近。其居所太守府守卫森严,夜间更有巡城兵马频繁经过……”
“屯田区、市集等地,人多眼杂,亦难以下手。且目标似乎颇得民心,若在公开场合行动,恐难脱身……”
灰隼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奉命潜入襄阳,首要任务便是寻机刺杀陈砥这个被司马懿视为“江东未来大患”的年轻俊杰。然而,此人年纪虽轻,行事却老练周全,防护严密,让他们无处下手。
“其在太守府内,作息如何?可有固定习惯?”灰隼沉声问道。
“据内线传来的零星消息,目标常于书房处理政务至深夜,饮食简单,不近女色,唯有时会独自在府内小校场练习箭术……但校场周围亦有警戒。”
独自练箭?灰隼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虽然风险依然极大。
“继续监视,摸清他练箭的准确时间和规律。另外,想办法弄到太守府的详细布局图,尤其是那小校场周边的防卫布置。”灰隼下令,“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他们根基彻底稳固前动手!”
“是!”
一连数日,陈砥皆在忙碌中度过。政务初步理清,各项事务开始步入正轨,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这日傍晚,处理完手头紧急公文,他感到心神疲惫,便依着习惯,来到太守府后院的小校场,打算射几箭松缓一下筋骨,也活动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
校场不大,四周有矮墙环绕,墙角立着几个箭靶。亲卫队长带着十名精锐士卒,分散在校场入口及四周要害位置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陈砥卸下官袍,换上一身利落的劲装,取出他那张特制的硬弓。他左臂伤势已基本无碍,但开弓时仍能感觉到一丝异样,力道与控制尚需时间恢复。他屏息凝神,搭箭引弓,目光锁定三十步外的箭靶。
“休!”
箭失破空,正中靶心偏下少许。
陈砥微微皱眉,对自己的表现不甚满意。他再次引弓,调整着呼吸和姿势。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箭靶之时,校场外侧靠近厨房的一处院墙阴影下,一片看似固定不动的“瓦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和一支吹箭所用的细长铜管。
这刺客,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早已潜伏在此,耐心等待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计算了风向、距离,将淬有剧毒的吹箭,对准了陈砥因引弓而微微暴露的脖颈侧方!
“休——!”
一声极其微弱的破空声,几乎被风声掩盖!那根细小的毒箭,如同毒蛇吐信,射向目标!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如同标枪般立在陈砥侧后方不远处的亲卫队长,眼角余光瞥见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寒光,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向前一扑,同时暴喝:“主公小心!”
“噗!”
毒箭未能射中陈砥,却深深扎入了奋不顾身扑来的亲卫队长肩胛!队长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有刺客!”
“保护太守!”
校场内瞬间大乱!亲卫们反应极快,一部分人立刻组成人墙将陈砥护在中间,另一部分则如同猛虎般扑向刺客藏身的院墙!
那刺客见行迹败露,毫不迟疑,身形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刃,竟不退反进,向着被亲卫层层保护中的陈砥掷出短刃,同时脚下发力,向相反方向的院墙掠去,企图翻墙而逃!
“保护大人!”亲卫们刀剑出鞘,格飞了射来的短刃。
陈砥虽惊不乱,在亲卫护卫下迅速后退,目光却死死锁定那个迅捷如风的身影。他猛地夺过身旁一名亲卫的弓箭,几乎不用瞄准,凭借感觉瞬间拉满弓弦!
“着!”
箭矢如同流星,直射刺客后心!
那刺客听得身后恶风不善,急忙侧身闪避,箭矢擦着他的肋部飞过,带起一熘血花!他身形一滞,就这片刻的耽搁,已被数名追上来的亲卫团团围住。
刺客眼见逃生无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毫不犹豫地反手将短刃刺入自己心口,当场气绝身亡!
太守府遇刺的消息,瞬间震动了整个襄阳!
赵云闻报,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黄忠更是亲自带着西城老兵,配合襄阳守军,展开地毯式搜查,尤其是城南码头区以及所有近期开业、背景不明的商铺货栈。
“查!给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耗子揪出来!”黄忠的怒吼声响彻军营。
陈砥面色沉静,但眼神冰冷。他先去看望了为救他而中毒箭的亲卫队长。幸好箭上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经随军医官奋力救治,队长已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一段时日。陈砥亲自安抚,厚加赏赐,并令其安心养伤。
随后,他召集郡府主要官吏,沉声道:“刺客目标明确,行事果决,必有内应。即刻起,严查所有近期入城的流民、商旅记录,尤其是带有河北、中原口音者。对城内所有客栈、货栈、乃至官吏府邸,进行暗中排查!凡有形迹可疑、无法说明正当来历者,一律先行扣押审问!”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森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宁可错查,不可错放!务必肃清城内隐患!”
在赵云、黄忠的强力弹压和陈砥的周密部署下,一张大网在襄阳城内迅速撒开。无数军士、差役奔走于大街小巷,气氛空前紧张。
这场未遂的刺杀,如同一次淬火,让陈砥这块“砥柱”之钢,变得更加坚韧。
他没有因恐惧而退缩,反而更加勤勉地处理政务,只是出行护卫更加严密,行程也更加多变。他深知,敌人越是想要除掉他,越是证明他的存在和价值,也证明父亲和赵叔父他们的战略是正确的。
数日后,搜查有了结果。在“江东货栈”的后院地窖中,发现了来不及销毁的密信、襄阳城防图草图以及一些特制的攀爬、潜行工具。虽然“灰隼”等人见机得早,在全城戒严前已冒险逃离,未能擒获,但至少拔除了他们在襄阳的一个重要据点。
陈砥站在太守府的书房窗前,望着窗外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愈发显得生机勃勃的襄阳城。亲卫队长为他挡箭的那一幕,以及那名刺客决绝自戕的眼神,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
权力、责任、危险、忠诚……这些词语从未像此刻这般具体而深刻。
他拿起笔,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缓缓写下四个字:“惕厉奋发”。
他将这卷竹简悬于书房醒目之处,用以自省。经此一劫,他更加明白,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更强的实力,更清醒的头脑,更坚定的意志,才能守护好这片来之不易的土地,才能不负父亲和无数人的期望。
荆北的砥柱,在暗流的冲击下,非但没有动摇,反而将根基扎得更深,立得更稳。未来的风浪或许会更猛烈,但他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