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恭被软禁在柳青妍军营一角一座独立的、守卫森严的木屋里,如同困兽。最初被“请”来时那股暴怒和试图辩解的冲动,在冰冷的现实和无处不在的监视下,渐渐被一种刺骨的寒意所取代。他知道,自己完了。至少,在青溪城里,他的路走到了尽头。
顾晓婷的反击精准而致命,根本不给他任何公开辩白的机会。那些“证据”和“指控”真假参半,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张让他百口莫辩的大网。尤其是“投毒”和“幸存者”这两件事,直接触及了绝境中人们最敏感的神经——生存。现在,几乎全城的人都相信,他杜恭是个为了富贵不惜引外敌入城、甚至要毒杀全城军民的叛徒。
柳青妍派来看守他的士兵,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警惕,仿佛在看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送来的食物和水,简单到近乎侮辱,而且每次都要经过严格检查。杜恭能感觉到,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只等林默涵那边准备好,就会落下屠刀。
他尝试过向看守传话,要求面见林默涵,或者至少见一见柳青妍,但得到的只有沉默和更加戒备的眼神。他也试图联络自己留在驻地的心腹,但驻地已被柳青妍的人控制,内外隔绝,消息根本无法传递。
绝望之中,他反而冷静下来。既然城内已无生路,那么,唯一的一线希望,就在城外,在童贯身上!童贯需要他打开城门,或者至少制造混乱。现在他虽然被困,但未必没有利用价值。关键是,如何把消息送出去?如何让童贯知道,他杜恭还没死,还有合作的可能,甚至……可以成为一枚从内部引爆的炸弹?
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每天负责给他送一次饭的年轻士兵。那士兵很沉默,总是低着头,动作迅速,放下食物就走,从不与他有眼神接触。但杜恭注意到,这个士兵的衣角,有一处不太显眼的、似乎是烟火烧过的焦痕。这个细节让他心中一动。
这天,当年轻士兵照例放下粗陋的食物准备离开时,杜恭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小兄弟,你家里……还有人吗?”
士兵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答,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外面……还在下雨吗?”杜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士兵听,“这鬼天气,湿气重,旧伤容易犯……我有个兄弟,以前腿上中过箭,一到这种天气就疼得厉害,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注意到,士兵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杜恭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悲戚的神色,不再说话,只是拿起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默默地喝了起来。
他赌对了。这个士兵,很可能有亲人在之前的守城战中受伤,甚至……就是那个被他设计杀害的什长的同袍或亲友。仇恨和痛苦,是最好的突破口。
第二天,士兵再来送饭时,杜恭没有再多说废话,只是在士兵放下碗转身时,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用炭条在碎布上写了字的布片,塞进了士兵那有焦痕的衣角破洞里,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快速说道:“交给童贯大营外穿蓝衣的货郎,你能得到救你亲人的药,还有……离开这个地狱的机会。”
士兵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烙铁烫到,但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是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木屋。
杜恭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狂跳。他不知道这步险棋能不能成功,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那块碎布上,他用暗语写下了自己被囚的位置、守卫的大致情况,以及一个极其大胆的建议:下次官军发动佯攻或试探时,集中精锐力量,猛攻囚禁他的这片军营区域!他可以在内部制造混乱,里应外合!条件是,童贯必须保证他和他剩余核心手下的安全和官职。
他在赌,赌这个士兵对青溪城的绝望和对亲人(或自身)处境的担忧,会压倒对“叛徒”的痛恨。他在赌,赌童贯收到消息后,会觉得他这个“棋子”还有最后一搏的价值。
消息送出后,便是更加煎熬的等待。每一刻都无比漫长,木屋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既期待是童贯的回应,又害怕是林默涵来处决他的人。
而此刻的青溪城,在经历了短暂的“清除内奸”风波后,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平静。杜恭被控制,他手下的几百号人群龙无首,被柳青妍的部队分隔看守,暂时掀不起风浪。城内的流言虽然还在,但风向已经彻底转向对杜恭的口诛笔伐,林默涵和顾晓婷的威望,因为“果断揪出内奸”而有所回升。
但这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天空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林默涵丝毫没有放松。杜恭虽然被囚,但隐患未除,他手下那些人如何处置是个棘手问题。全部杀掉?且不说是否下得了手,一旦消息走漏,必然引发兔死狐悲的恐慌,甚至可能逼反那些人。继续关押?消耗本就不多的粮食,还要分散宝贵的兵力看守。放掉?更不可能,那是放虎归山。
更重要的是,童贯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杜恭的失手,只会让童贯更加确定强攻的时机即将成熟。黑风峪那批神秘人的出现,也像一根刺,扎在林默涵心头。他们是谁?目的何在?
苏羽在顾小兰的悉心照料下,身体逐渐好转,但精神依旧萎靡,对之前实验的失败和地窖的爆炸心有余悸,暂时无法继续研究。回去的希望,似乎随着那场爆炸和接连的变故,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粮食,终于彻底见底了。最后一点库存被严格管控,只供应给守城士兵和重伤员,而且是严格定量的、几乎无法维持基本生命活动的份额。普通民众开始大规模地挖掘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树皮、草根、老鼠、昆虫……饥饿带来的死亡和混乱,开始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街头开始出现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殓,因为活着的人也没有力气。顾小兰的救护所早已名存实亡,因为没有药,也没有粮食给伤员。
整个青溪城,就像一艘千疮百孔、正在缓慢沉没的破船,船上的人,有的在绝望中麻木等死,有的在疯狂地争夺最后一点生存资源,还有的,像林默涵他们,仍在拼命地想要堵住漏洞,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柳青妍的军队,成了这艘破船上最后一块相对完整的甲板。但即便是这块甲板,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士兵们同样饥饿,同样目睹着城内的惨状,军纪的维持越来越依靠柳青妍个人的威望和极其严酷的惩罚。怨气和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在军队内部悄然滋生。柳青妍几乎不眠不休,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是连接林默涵和这支军队的最后纽带,也是维持青溪城不立刻从内部崩溃的最后支柱。但她眼中的血丝和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昭示着她已接近极限。
顾晓婷的“清风”网络,在成功反击杜恭后,也进入了高负荷运转后的疲态。人员损失、情报渠道的中断、城内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都让这个组织的效率大打折扣。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除了监控残余的杜恭势力,就是竭尽全力搜集关于童贯大军动向的任何蛛丝马迹。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那个曾给杜恭送饭的年轻士兵,在换岗后,趁着夜色,悄悄溜到了城墙一处相对僻静的、曾经发生过小规模坍塌后来被草草修补的缺口附近。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碎布,犹豫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将碎布绑在一块石头上,用力朝着城外官军大营方向的黑暗处扔了出去。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接应,也不知道这会不会给自己和可能的亲人带来更大的灾难,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无边的饥饿、恐惧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了。杜恭许诺的“药”和“离开的机会”,像魔鬼的低语,引诱他迈出了这背叛的一步。
就在石头带着碎布飞出的同时,距离他不远处一堆看似杂物的阴影里,一双冰冷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是顾晓婷安排在此处,监控这段城墙,尤其是杜恭旧部可能活动区域的“清风”暗哨。
暗哨没有打草惊蛇,只是默默记下了士兵的容貌和举动,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将这个惊人的发现,火速报给了顾晓婷。
几乎与此同时,城外石塘镇的童贯大营,中军大帐内,童贯正听着麾下将领的汇报。援军已基本到位,粮草充足,士气可用。关于青溪城内乱、杜恭被囚、以及饥荒严重的消息,也从多个渠道得到了证实。
童贯抚摸着光滑的下巴,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时机,终于成熟了。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部做好准备,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此次攻城,不再试探,全力猛攻东门、南门!投石机、箭楼、冲车,全部给我压上去!务必一战而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另外,通知我们埋在城里的钉子,是时候动一动了。尤其是……那位杜头领,如果他还有用的话。”
帐下将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青溪城内外,两股巨大的力量,都在朝着最终碰撞的那个点,加速汇聚。而城内,杜恭投出的那块碎布,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飘向了城外即将燃起的滔天烈焰。
谁也不知道,这火星会将最终的爆炸,引向何方。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决定生死存亡的惊雷,已然在乌云密布的天际,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