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铁网孤钉
战争进入第五个月的深秋,河北平原上空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焦土和腐烂气息的独特味道。曾经肥沃的田野被炸成了蜂窝状,裸露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褐色。残破的城镇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钢筋从混凝土中扭曲地伸出,指向铅灰色的、永远被烟尘笼罩的天空。白昼如同黄昏,唯有爆炸的火光能短暂撕裂这片令人窒息的阴霾。
就在这片死寂与毁灭的图景中,一丝微弱的“脉搏”正在重新跳动。
得益于“黑色长城”计划中前瞻性的通讯应急预案,以及通讯兵部队在敌人强大电子干扰下以巨大牺牲换来的维护,那曾被彻底瘫痪的远程战略通讯依然沉默,但短程战术通讯的网络,却在局部区域出现了极其有限却至关重要的恢复。
这并非全局性的复苏,更像严重冻伤后肢体末端恢复的微弱血液循环。信号时断时续,覆盖范围狭窄,且充满了杂音。但在这信息隔绝的黑暗时代,这微弱的光亮,足以让分散在废墟中的部队重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编织起一张张覆盖小片战场的、脆弱的“铁网”。
代价是,他们也能更清晰地听到,网上那些原本鲜活的节点,是如何在敌人的铁蹄下一个接一个地、爆裂着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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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地区,曾经繁忙的交通枢纽,如今已化为绞肉机般的战场。城市外围防线早已在反复拉锯中被碾为齑粉,战斗蔓延至残破的城区和郊野结合部。依托着半坍塌的工厂、布满弹坑的居民楼废墟以及纵横交错的、灌满了泥水和血污的交通壕,残存的部队在进行着绝望而坚韧的抵抗。
短程通讯网络里,嘈杂的电流声是永恒的背景音,不同的声音带着各自的方位信息和战斗气息,交替响起,勾勒出战场残酷的轮廓。
“鹰巢呼叫所有单位!注意!敌‘秃鹫’低空攻击艇集群,自东南方向切入,高度1500,速度极快!目标疑似三号区域我方残存炮兵阵地!” 引导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猎人一号收到!二排,组织防空火力,侧翼拦截,迟滞敌行动!” 一个沉稳而略显疲惫的男声立刻回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扼守着一条入城要道的机械化步兵团一营营长。他的指挥所设在一个半地下室的废墟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猎人一号,这里是山猫三号(邻近防空营单位)。我部‘红旗-17’发射单元已就位,但敌机速度超出预期,需要你们制造混乱,为我们争取锁定时间!” 另一个声音插入,带着技术兵种特有的焦急和精确。
“明白!二排长,执行拦截!不惜代价!” 营长的命令斩钉截铁,透过布满灰尘的观察孔,他能看到远方天际那几个急速逼近的黑点。
短暂的沉默后,通讯频道里传来二排长粗犷的吼声,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爆炸:“二排!‘猎鹰’准备!覆盖射击!三、二、一!放!”
“咻!咻!咻——!” 数道“猎鹰”单兵防空导弹的尾焰,从一片由坍塌楼板和扭曲钢筋构成的废墟中猛然腾起,拖着白色的烟迹,如同逆飞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扑向天空中的死亡阴影。
几乎同时,另一个加密频道传来急促到变调的报告:“鹰巢!山猫五号报告!我阵地暴露!遭遇敌方精准炮火覆盖!重复,山猫五号…”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即使经过通讯器的过滤,也震得人耳膜发痒,心头随之沉了下去。远方,一团新的浓烟裹挟着火光冲天而起。
营长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阴沉。山猫五号,一个精心伪装的自行高炮阵地,几分钟前还在频道里确认位置,此刻已从通讯网络和物理世界被同时抹去。
这时,一个带着浓重异地口音、却充满难以掩饰疲惫的声音在通用频道里响起,像是汇报,又像是最后的通报:“猎人一号,能听到吗?我是三营教导员。”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攒着最后的力气,“我们营…刚打光了最后一波反冲锋…建制…基本没了。空军兄弟的‘威龙’…之前来过一次,拼掉了一艘‘剃刀’,但也…没能返航。现在这片区域,能称得上成建制防御力量的,就剩你们营,和旁边高炮营的残部了。”
通讯频道里出现了短暂的死寂。只有远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和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填补着这片虚空。三营,那个战前齐装满员、歌声嘹亮的兄弟部队,就这么…打光了?营长仿佛能透过这无声的频道,看到那片被血浸透的阵地,和上面倒下的、沉默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混浊得让人喉咙发痒的空气,抓起通讯器,声音透过沙哑的喉咙传出,却异常坚定,传遍了己方和邻近所有还能接收到的频道:“所有还能听到我声音的单位!我是猎犬一号!三营的兄弟…已经尽忠了!空军兄弟…也已经尽力了!现在,这片阵地,就剩我们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近乎野蛮的狠厉,穿透了地下室的压抑,传达到每一个守在战位上的士兵耳中:“我们的装备比不上天上那些铁棺材!我们的飞机快打没了,坦克也所剩无几!但是,老子们还有这身骨头,还有这口气!就算用牙咬,用头撞,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猎人”各分队频道里,响起了参差不齐却同样带着豁出去劲头的回应。不仅仅是他的营,还有其他零星接收到信号的、散布在废墟中的小股单位。
“保持攻击状态!” 营长继续吼道,目光死死盯着战术平板上那些闪烁不定、代表敌我位置的光标,“二排长!组织火力,进行区域防空封锁!看不到目标也给老子打!干扰他们的狗屁飞行路线!”
“是!全排!覆盖射击!开火!” 二排长的声音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
一时间,从不同的废墟角落,零零星星的防空导弹和密集的机枪弹幕再次升空。它们未必能精确命中那些高速机动的幽蓝魅影,但那一道道徒劳却壮烈升腾的烟柱和炸开的火球,本身就在低空构成了一道混乱的死亡屏障,迫使饕餮的攻击艇不得不进行规避,其预定的攻击航线被打乱。
“打!开火!能蹭掉一块漆皮也是好的!管它是‘秃鹫’还是更大的家伙!”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某个依托承重墙构建的机枪阵地上咆哮着,列兵手中的“龙牙”步枪对着天空倾泻着特制的穿甲弹束,子弹划出短暂而明亮的轨迹,消失在灰色的天幕中。
“猎人一号!这里是山猫八号!我们…我们被锁定了!至少三架‘秃鹫’朝我们来了!妈的,跟它们拼了!全连!集火射击!” 另一个高炮阵地的指挥官,声音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一丝颤抖。
通讯器里传来37毫米高炮特有的、连续而急促的怒吼,像一串濒死野兽的咆哮,持续了不到十秒,便被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被撕裂般的巨大爆炸声彻底淹没。
“…山猫八号…信号丢失。” 蹲在营长身边的通讯兵,声音低沉地报告,握着耳麦的手微微颤抖。
营长一拳砸在身旁潮湿的、布满霉斑的混凝土墙壁上,震落一片灰尘。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平板上那个刚刚熄灭的绿色光点。
“所有单位注意,五号、八号防空阵地已被摧毁。各自为战,提高警惕!” 他沉声通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片刻后,一个异常年轻、甚至带着些许茫然和孤独的声音,在通用频道里响起,信号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猎人一号…能听到吗?我是山猫二号阵地的…就…就剩我自己了…高炮…全哑火了…但我还有一具‘猎鹰’…我…我继续冲了!”
那是高炮营的一个年轻士兵。营长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张可能还带着稚气、此刻却沾满硝烟和油污的脸。他只听到那个声音在说完后,伴随着一声导弹发射特有的短促呼啸,然后是信号切断的、彻底的寂静。
“打中了!打冲了一架‘秃鹫’!” 几乎是同时,二排长兴奋而嘶哑的声音在二排专属频道响起,但随即转为沉重的悲恸,“…但是…山猫二号那边…信号…没了…”
营长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复又猛地睁开,眼底是一片燃烧的荒原。
“二排长?汇报你部情况!” 他对着话筒呼叫,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带着哭腔的、陌生的年轻声音代替了回答:“营长…二排长他…他为了掩护我们转移发射阵地,用‘红箭’打对方的装甲目标,暴露了位置…排长他…牺牲了…二排…二排…打光了…”
营长感觉胸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二排长,那个从士兵一步步提上来的、脸上总带着憨厚笑容却战术刁钻的老兵…
“猎人一号!猎人一号!我们中弹了!车辆失去动力!火控系统瘫痪!重复,我们中弹了!请求支援!” 此时,属于营属炮兵分队的一辆伪装良好的卡车炮阵地传来了紧急呼叫,是炮连连长,他的声音因为爆炸的冲击而有些失真。
“一排!一排听到回答!你们那边还剩多少人?能不能前出支援炮连,掩护他们转移?” 营长立刻呼叫负责侧翼掩护的一排。
“一排收到!我们…我们还有战斗力!代理排长收到!我们马上行动!” 回答的是一个同样年轻却努力模仿着沉稳的声音。一排长在之前的突击中身负重伤,已被转移下去,生死未卜。
通讯频道里陷入了一种诡异而高效的忙碌,各种简短的报告、呼叫、确认声、弹药告急的警告声交织在一起,描绘着这片战场在最后时刻的混乱、破碎与那份不屈的顽强。
“二排长?二排长?能听到吗?回话!” 一排代理排长在完成对炮连的短暂火力掩护后,试图联系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只得到一片沉默的电流音。他意识到了什么,频道里只传来他一声沉重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营长听着频道里的一切,感受着一个个声音的消失,一个个节点的熄灭。他知道,这张刚刚恢复一丝联系的“铁网”,正在被迅速地、无情地撕碎。最后的时刻,正在逼近。他再次抓起通用频道的送话器,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了可能是这道防线最后的一道命令,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穿透了所有的杂音:
“猎人全体!还有所有能听到我命令的兄弟部队!我命令你们——全营!继续进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情告别。只有最简洁、最直白、最符合军人身份的最终指令。
“继续进攻!”
“进攻!”
“打!”
残存的火力点,再次喷吐出愤怒的火焰,比之前更加稀疏,却更加决绝。幸存的士兵,无论是“猎人”还是其他单位的,只要还能动弹,只要手中还有能击发的武器,都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天空,向着视野内任何可见的敌人轮廓,发起了最后的、自杀式的冲击。
天空中,饕餮的飞行器依旧在冷漠地盘旋,幽蓝的能量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高效而精准地收割着地面零星的反抗。地面,爆炸声、不同武器的射击声、士兵们呐喊的冲锋声、垂死者无意识的呻吟与通讯频道里最后的、绝望的电流杂音,混杂成了一曲为这群铁打的“钉子”送行的、无比悲壮而苍凉的安魂曲。
在这张刚刚亮起便迅速黯淡、最终彻底破碎的通讯网络里,每一个无声湮灭的节点,都曾是一颗用生命钉死在阵地上的铁钉。他们彼此知晓了伤亡,分担了痛楚,却也在这极致的绝望中,将中国军人不屈的战斗意志,烙印在了这片焦土之上,直至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