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将手中的《天道衍》轻轻合上,手掌着泛黄的书脊,“都查明白了?傅贝子如今当真山穷水尽了?”
“再清楚不过!”一个打扮朴实的货郎抢着回话,脸上还带着几分愤愤,“今早刚被那阿婵姑娘撵出门,知道没钱了,一刻都没装。要我说这婊子无情,昨儿个还甜甜蜜蜜花了一千多大洋,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人,真够绝的!”
倚在门框上的老鸨子闻言嗤笑一声,烟杆在门框上“笃笃”敲了两下,磕掉烟锅子里的灰烬:“你懂个屁!那丫头压根不是汉人,是从延边跑过来的高丽娘们。”
她吐出一缕青烟,烟雾缭绕中,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据说是给钱办事,干净利落。刮干净了油水就拍屁股走人,老套路了。”
“够了。”林公子抬手打断二人,起身踱到窗边,目光忽然投向角落的阴影处,微微躬身行礼,“师父,时机已到,可否请您再添一把火?”
阴影里坐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闻言缓缓抬头。他脸上沟壑纵横,像被岁月刻满了风霜,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钱。”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摩擦木头,“给了钱,今日便动手。”
“老规矩,弥勒佛肚子里。”林公子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
老丐也不多言,佝偻着身子蹒跚而出,破旧的草鞋踏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仿佛与暮色融为了一体。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林公子转身时,神色已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淡定。“都听清了?”
他沉声道,“浪人收到风声,必定按捺不住。诸位务必盯紧了,既不能丢了目标,也不能暴露行踪。事情若棘手便撤,绝不勉强行事。”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渐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齐声应诺,身影一晃,便各自散入了浓浓夜色之中。
傅贝子昨日还是个爷,今日一早就成了为下一顿犯愁的人。那肚里的饥火一阵阵往上顶,喉咙里却像是塞了团棉花,咽不下那些粗粝东西。
他沿着街走了半晌,目光从热气腾腾的窝头摊扫到油汪汪的烧饼担,只觉得样样都沾着层灰,引不起半分食欲。
最后实在捱不过,才捏着鼻子要了份杂菜饽饽,粗砺的麸皮刮着嗓子眼,他几乎是和着满心的酸楚与愤懑硬吞下去的。想他傅贝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可委屈归委屈,口袋里的几块大洋,终究是经不住花的。他茫然立在街心,暮色渐合,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下意识地,他摘下了头上的瓜皮帽,指尖摩挲着正中那颗温润的阳绿翡翠。水头足,颜色正,是顶好的东西,也是他身上唯一能换钱的体面了。心里一阵抽紧,这哪里是翡翠,分明是他最后一点颜面。
几个时辰,他就在那家贴着“言不二价”的当铺门口来回踱步,鞋底都快磨薄了一层。眼看着伙计取下高高的门板,一块块装上,那“哐当”声每响一下,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想伸手,想呼喊,可那声音到了舌尖,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千斤重般坠了回去。脸皮烧得厉害,仿佛真被人当街剥了衣裳。
“唉……”他叹出口浊气,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铜钱,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今晚这顿饭,该去哪里打发?
难道真要坐在路边条凳上,和那些浑身汗味的车夫一样,捧着粗碗喝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这要是让往日那些酒肉朋友瞧见,他傅贝子这三个字,怕是要成了四九城里最大的笑话。
正自彷徨无计,一阵异香忽然随风飘来,钻入鼻窍。那是一只肥鸡被烤得恰到好处时,皮肉间油脂迸裂、混合着果木燃烧的焦香。
他精神一振,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旁边一条昏暗的巷弄深处,隐隐有几个蜷缩的人影围着一小簇跳动的火光——是几个叫花子!他们竟在烤鸡!
“真是天助我也!”傅贝子心头一阵狂喜,几乎要笑出声来。跟这些最底层的乞丐买只鸡,能花几个铜元?既解了燃眉之急,全了肚腹,又不必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摊贩车夫为伍,保住了摇摇欲坠的颜面。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好处”冲昏了头脑,那被纨绔生涯娇养出来的、根深蒂固的“自以为是”又占了上风。
天色已暗,巷子幽深,他一个穿着体面的“爷”独自过去是否妥当?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根本未能停留。他只觉得这主意妙极,整了整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襟,便带着几分残余的、施恩般的优越感,傻乎乎地朝着那巷子深处的火光走了过去。
傅贝子傻乎乎地朝着巷子里烤鸡走过去。他鼻子里只有那诱人的香气,全然没察觉周遭暮色里藏着的冷意。
忽然,不知是谁从暗处伸来一条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扫。傅贝子身子一斜,像截没根的木头似的往前扑去,耳边“呼”地掠过一阵风。
还没等他喉咙里挤出半个“啊”字,后颈就挨了重重一击,那力道又快又狠,像被闷棍砸中,他眼前瞬间一黑,连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便再次陷入了昏沉,直挺挺地摔在青石板上,额角磕出一片红印。
蜷缩的乞丐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俯身挑起傅贝子头上那顶缀着翡翠的瓜皮帽,随手往怀里一塞,又利落地摸走了他腰间的钱银。
捏着一把钱,他转身朝着不远处烤鸡的几个乞丐扬了扬手,一把撒开:“银子分了,赶紧走,别在这儿找死!”
几个乞丐见状,连忙抢着捡了银钱,揣进怀里,拿上烤鸡,匆匆忙忙地钻进了巷尾的阴影里。
那乞丐也不耽搁,转身便走,破旧的草鞋悄无声息地穿过两条街。街角的路灯下,坐着个穿紫色紧身短打的女子,手里捏着个酒壶,正慢悠悠地抿着。他朝着女子方向微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女子头也没扭,装作视而不见,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在暮色里格外分明。只见张广从旁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精明的笑,躬身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干活了。”女子眼皮都没抬,依旧小口啜着酒,语气淡然得像在说家常,“叫他俩把准备好,别出岔子。”
“那是自然!”张广嘴角上扬,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双手抱拳恭敬应下,“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保准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