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荷赶忙应声,利落地取下货物,递给姑娘。接过一块大洋一把铜元,她心头一热,这开张的第一笔生意,竟这般顺遂地成了。她脸上不由得绽开一个由衷的笑容,轻快地道了谢。
俗话说“开门红,日日旺”,有了这头一桩买卖,左邻右舍瞧着有人买了,也便跟着进来瞧瞧。你打几两醋,我要一包火柴,大姑娘家的咬牙买盒雪花膏,这小铺子竟真渐渐热闹起来。直到日头西斜,人流才稀疏下来。
天色暗了,铺子打了烊,莫荷仔细挂上门板,将铺面又重新归置了一遍。她虽只读过几年私塾,却深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道理。
白日里,她对照着进货单,卖出一件便在旁画上一道。此刻,她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将一道道“正”字仔细清算,拨弄着算盘珠子,眉眼间尽是专注。
算清了数目,她将进货的本钱用布帕仔细包好,放在匣子里收妥。这才从赚来的钱里取了几个零散铜元,挎上菜篮子出门。
不多时,她便买了些吃食回来,在灶间忙碌开来。锅铲碰撞声里,夹杂着她轻声哼起的小调,这间沉寂许久的小楼,终于重新升起了温暖的烟火气。
范五在楼上便闻见了饭菜香,腹中馋虫被勾了起来,趿拉着鞋便下了楼。他踱进灶间,掀开锅盖一看。只见上头是蒸的馒头,下面锅里只熬了白菜,半点荤腥难觅。他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把锅盖往灶台上一撂。
“就吃这个?”他拧着眉头,嗓音里透着不满,“咱俩这是要出家当和尚姑子去啊?妹子,你哥我可没念过经,吃不了这么素的!”他甩了甩袖子,“得,我自个儿出去寻摸点吃的。”
说罢,也不等莫荷回应,转身便出了门。不多时,他拎着油汪汪的半斤猪头肉回来,径直走到货架前,顺手就取下一瓶莲花白,拔开塞子,大大咧咧地在桌旁坐下。他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呷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后便用手捏起肉片,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见莫荷还站在灶边不动,他挥了挥油乎乎的手,咧嘴笑道:“愣着干啥?过来吃啊!嘿嘿嘿……日子是苦了点,可咱也得学着苦中作乐不是?光省着那几个铜子儿,能把人憋屈死。”
莫荷看着那瓶刚开封、值十八个铜元的莲花白,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坐到了桌边。
范五爷和莫荷在楼下小屋里,兄妹二人正就着一盏煤油灯对坐吃喝,而此刻的京城另一端,却是另一番光景。
金玉林早早便得了信,已经等候多时。见大勇领着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刚出火车站,马车便已备好,一路不停,径直驶向了京城里有名的东兴楼。
雅间里,宋少轩见人到了,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上前,亲自接过二人的帽子与外套,语气热络又不失敬重:“顾爷、张爷,一路辛苦!这千里迢迢的,路上没少折腾吧?”
那位被称作顾爷的,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连连摇头,一口吴侬软语里满是疲惫与抱怨:“真是作孽啊!不出门不晓得,这出一趟远门,真是长见识了。从沪市到京城,虽说通了火车,可当中要倒三次车!每次搬着行李上下,真真吃弗消,骨头都要散架了!”
一旁的张爷也是心有戚戚,苦笑一声补充道:“岂止是倒车麻烦?上一趟火车,洋人巡捕要搜一遍,自家的巡警再搜一遍,层层关卡,处处都要搓搓手指讨角子。这还不算,车过皖省地界时,还遇上一股土匪,真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宋少轩闻言,深表理解地点点头,一边亲自执壶斟上酒,一边宽慰道:“二位受累了。如今这世道,出远门便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小站点,内地督军手头紧,底下的人就靠这打秋风吃饭,实在是免不了的。”
他略一沉吟,“早知如此,或许坐船北上来得更安稳些,能省去不少麻烦。”
“哦哟,侬勿要提坐船!”顾爷一听,脸上顿时露出惨不忍睹的神情,连连摆手,“阿拉晕船晕得厉害!上一趟去武汉,在船上吐得发寒热(发烧),三天下不了地,半条命都送掉了,再不敢试了。”
宋少轩一听这话,知道水路是绝无可能了,便从善如流地转了话题,招呼着吃菜。他心中对眼前这两位是极为尊重的。
他们虽是沪上本地人,却和财大气粗的江浙商贾不同。他俩是南汇、松江的佃户出身,全凭自身的勤勉与机敏,硬是在洋人的地界里闯出了一片天。
名下的“久记”从一个小小的木匠铺子,能做到承接怡和洋行新店修建的业务,其间艰辛,非同小可。他深知,在十里洋场,若不与洋行合作,单靠自身,几乎是寸步难行。更何况这二位日后的成就,以及发迹后不忘祖国,其对抗战的贡献,着实令人钦佩。
宋少轩安排了一桌翅宴,正儿八经的点了招牌的菜肴。两人此刻却无暇体味这份周到,心思早已全然系在生意上。
他们心下焦急,这笔订单数额巨大,若能顺利接下、攒足资本,未来在沪上商界,或许真能与那些趾高气扬的洋行掰一掰手腕。
宋少轩见他们神情,心下立刻了然。这个年代的生意场,尤其是与江浙一带的商人打交道,远不像后来那般需要诸多酒局游乐来铺垫。
他们务实得很,讲究直来直往,效率至上,一切只看你做事是否牢靠。那时的商人尤为看重信誉,图的是长远合作与回头客,一旦谈妥条件,即便眼前吃闷亏,也得笑着把生意做完,维护住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