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光线被切割成明暗两块，林舟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王建国那句“稳定压倒一切”还在耳边回响，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落入他刚刚还波澜壮阔的心湖。
他能感觉到那只手拍在肩膀上的分量，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来自钢铁和混凝土的厚重惯性。那是江北省几十年来赖以生存的基石，也是此刻压在他未来蓝图上最沉重的一座山。
回到临时分配给他的办公室，林舟没有立刻开始工作。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这座刚刚从风暴中苏醒的城市。车流如织，霓虹渐起，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然而，在他的视野里，这座城市是另一番模样。
意识沉入脑海，因果沙盘的世界无声展开。这一次，不再是咆哮的洪水和旋转的风暴，而是一张覆盖全省的、更为复杂的经济生态网络。
他首先将王建国所代表的传统重工业，在沙盘中进行高亮标记。屏幕上，一个个巨大的灰色模块浮现出来，它们占据了沙盘近百分之六十的面积，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钢铁厂、机械厂、化工厂……每一个模块都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细线，那是几十万、上百万的产业工人和他们背后的家庭。
林舟将视角拉近，能看到这些灰色模块内部，代表“增长活力”的光芒已经十分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连接着它们的资金流，像一条淤塞的河流，流速缓慢，甚至在某些区域出现了倒灌的迹象。沙盘的推演系统给出了一个冰冷的预测：在不进行干预的情况下，十年内，这些灰色巨兽将有超过一半会彻底停止心跳。
而到那时，那些密密麻麻的细线，将一根根断裂。
王建国的话没错，他们不是一串代码，他们要吃饭，要养家。林舟感到一阵无声的压力，这比面对随时可能崩塌的矿洞要复杂得多。天灾是纯粹的毁灭，而眼前的难题，是毁灭与新生的纠缠，是阵痛与希望的博弈。
他深吸一口气，将视角从沉重的灰色地带移开，投向了那些散落在沙盘各个角落的、微小却明亮的光点。
这些是江北省的数字企业。
“李瑞，”林舟拿起了内线电话，“来我办公室一趟。”
几分钟后，李瑞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兴奋。“老大，找我啥事？是不是要开庆功宴了？我跟你说，这次咱们的技术团队可是顶住了，苏晓那支车队能活下来，我们平台的算力功不可没！”
“庆功宴会有，但不是现在。”林舟将一份文件递给他，“这是赵书记批的授权，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们技术中心的工作重心要调整。”
李瑞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那是一份数据调取清单，长达十几页，密密麻麻。
“全省近五年财政、税收、工商注册数据……各市县规模以上企业生产、库存、能耗数据……省内主要银行对公及对私贷款流向数据……通信运营商用户分布及流量分析数据……交通运输厅路网货运流量数据……甚至还有……全省高校毕业生就业去向统计？”
李瑞的嘴巴越张越大，他感觉自己拿的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座数据构成的大山。“老大，你这是……要把省政府的服务器都给搬空啊？这么多数据，很多都分属不同部门，甚至还有垂直管理的中央单位，这……”
“我知道难，”林舟打断他，“所以才需要赵书记的授权。你不用管怎么协调，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数据，一比特不差地，全部给我接入沙盘的数据库。我需要它们，来完成对全省经济的第一次‘数字体检’。”
李瑞看着林舟平静的眼神，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咽了口唾沫，重重地点了点头：“行！您就瞧好吧！就算是拿筐去背，我也把这些数据给您背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省政府大院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李瑞带着他的技术团队，像一群拿着“尚方宝剑”的蜜蜂，在各个部门之间穿梭。起初，不少单位还想用“数据涉密”、“格式不兼容”、“人手不够”等理由搪塞，但在那份盖着省委一号印章、有着赵兴邦亲笔签名的文件面前，所有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随着海量的数据源源不断地汇入，林舟脑海中的沙盘世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清晰、丰满、真实。
他站在沙盘前，如同站在云端之上的总设计师。
“第一步，数字基础设施。”
林舟意念一动，沙盘上浮现出代表着网络、算力、通信基站的底层架构。他看到，一张覆盖全省的光纤网络已经基本铺就，但在广大的农村地区，网络的覆盖率和带宽明显不足，像一张渔网，中心区域线缆密集，边缘地带却尽是破洞。5G基站的分布更是呈现出极端的“嫌贫爱富”，百分之九十都集中在几个核心城市的商业区。而作为数字经济“粮仓”的数据中心，更是少得可怜，仅有的几个也规模偏小，能耗巨大。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林舟在心中做出了第一个判断。数字经济的高楼大厦，不能建立在这样一片坑坑洼洼的地基之上。
“第二步，数据资源分布。”
林舟切换图层，一瞬间，沙盘上亮起了无数个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光团。每一个光团，都代表着一个部门或一个行业所掌握的数据资源。
交通厅的数据是蓝色的，像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卫健委的数据是绿色的，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公安厅的数据则是红色的，带着警戒的意味。
然而，这些光团，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壁垒森严。每一个光团的外面，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的“外壳”。沙盘系统将这层外壳标注为：部门壁垒、技术标准不统一、数据格式不兼容。
这就是“数据孤d岛”。
它们就像是坐落在数字海洋里的一座座孤岛，虽然各自岛上都储藏着宝藏，却老死不相往来。
林舟试着在沙盘中进行一次简单的推演。他想模拟一个场景：一位外地游客来到本省，能否通过一个App，就完成医院挂号、公交扫码、景区预约、酒店入住等所有操作。
推演开始。代表游客的那个小光点，在沙盘上移动。当他试图访问医院的挂号系统时，被卫健委数据岛的灰色壁垒挡了回来，系统提示“需要单独注册，进行身份核验”。当他试图乘坐公交时，又被交通数据岛弹回，提示“请下载本地公交App”。
推演的结果是，游客需要在手机上下载至少五个不同的App，注册五个不同的账号，才能完成这一系列简单的操作。整个过程繁琐、低效，体验极差。
林舟摇了摇头。这还只是最浅层的应用。他将推演的复杂度提高，试图模拟一个更宏大的场景：利用全省的医疗数据和环境监测数据，建立一个地方病和流行病的预测预警模型。
推演再次失败。卫健委的病人数据和生态环境厅的空气、水质数据，就像是说着两种完全不同语言的部落，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交流和匹配。宝贵的数据，成了沉睡的资产。
“第三步，核心技术依赖。”
林舟的表情变得凝重。他将图层切换到“产业链分析”，随机点选了一家在沙盘上看起来颇具活力的本地软件开发公司。
这个公司的模块，在沙盘上呈现出漂亮的淡蓝色，代表着科技与创新。然而，当林舟开启“技术溯源”功能后，他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他看到，从这家公司的蓝色模块中，延伸出无数条细细的、红色的依赖线。一条连接到位于海外的某个操作系统巨头，代表着底层平台的依赖。一条连接到另一家数据库公司，代表着数据存储的依赖。还有更多的线条，指向各种看不见的开发工具、算法框架、专利授权……
这家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本地明星企业，就像一株被精心栽培的盆景，虽然枝繁叶茂，但它的根，却深深地扎在别人的花盆里。土壤、水分、养料，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林舟不信邪，他又连续点选了十几家不同领域的数字企业，从电商平台到工业软件，从游戏公司到大数据服务商。
结果，无一例外。
整个江北省的数字产业，就像是一片建立在别人地基上的空中楼阁。一旦别人抽掉地基，或者只是在地基上开一道裂缝，整座楼阁都将瞬间崩塌。
沙盘的推演，冷酷地证实了这一点。林舟模拟了一个极端情况：如果这些提供核心技术的外部公司，同时对江北省停止授权和服务。
一瞬间，沙盘上那片刚刚还闪烁着勃勃生机的蓝色光点，如同被掐断了电源的灯火，在短短几秒钟内，大片大片地熄灭、变灰，最后彻底沉寂下去。
林舟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这已经不是风险，而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正准备将这些发现进行整理，沙盘系统却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此前从未有过的警报。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出现在他刚刚重点分析过的“数据孤岛”图层上。
林舟心中一动，立刻将视角拉回到那些被灰色壁垒包裹的数据光团上。他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暴力推演触发了某种风险预警，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
警报并非来自他模拟攻击的外部，而是来自这些“孤岛”的内部。
他将精度调到最高，意识几乎要穿透数据的表层。这一次，他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在那些看似密不透风的灰色壁垒之下，隐藏着一些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数据流”。它们就像是岩层中肉眼看不见的毛细裂缝，绕过了所有的正常端口和防火墙，以一种极为隐秘的方式，从这些孤岛内部，缓缓地向外渗透。
这些数据流的终点在哪里？
林舟顺着其中一条最清晰的数据流追踪下去。它穿过层层防火墙的伪装，最终汇入了一个位于省外的、无法被识别的服务器地址。
而这条数据流所携带的，正是他刚刚看到过的、卫健委所掌握的全省居民健康档案数据。
林舟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已经不是“数据孤岛”了。
这是“数据筛子”！
这些固若金汤的部门壁垒，防住的只是内部正常的共享和流通，却对这种恶意的、地下的窃取，洞门大开。
问题，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和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