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台上的寒风,似乎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烟火气,也从韩破军的骨缝里带走了。当他再次步下那百丈高台,回到象征着世俗权力顶点的狼王殿时,这座宏伟而森严的宫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冰冷、华美、却空无一物的巨大囚笼。
他彻底屏退了所有侍从与宫女。曾经需要小心翼翼隐藏行迹、如同阴影般存在的内侍们,如今连在他视线范围内存在的资格都已失去。偌大的宫殿群,除了殿外如铁钉般矗立的玄甲狼卫,便只剩下他一个活动的身影。
绝对的寂静,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每一寸空间。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得可以产生回音的主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目光再次落在那根带有斩痕的石柱上。他走近,这一次,他没有用手去触摸,只是静静地凝视。那场惊险的刺杀,刺客临死前眼中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厉芒,兵器碰撞迸射的火花,喷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液……记忆的碎片如同水底的沉渣,微微泛起,却又迅速归于沉寂。
连回忆,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变得如同这殿内的黑石一般,冰冷、坚硬、且……无趣。
殿门外,数道身影静静地肃立着。
贾诩低垂着眼睑,如同融入柱子的阴影,他智慧如海,算尽天下,但如今,天下已定,所有的阴谋阳谋都已失去了施展的对象。他无事可奏。
王老五手中空无一物,曾经需要他殚精竭虑调度的庞大钱粮物资,如今已如同江河般在这帝国躯体内自行运转,规律且……乏味。他亦无事可奏。
庞德、韩六、张辽、赵黑皮、张梆子、张合、高览等悍将,甲胄在身,却找不到可以冲锋陷阵的战场。所有的敌人,都已化为他们晋升的阶梯和铸就京观的材料。他们,同样无事可奏。
这些曾经搅动天下风云、双手沾满血腥的核心爪牙,此刻只能如同最忠诚的狼犬,沉默地守候在巢穴之外,等待着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狩猎号令。
韩破军没有看他们,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殿后那扇通往宫苑的巨大石门。
石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门内门外的双重死寂。
门后,是一片极其广阔的白石广场。地面光滑如镜,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这里,曾经是征服长安后,处置前朝顽固宗室与大臣的地方。一座规模空前的京观曾在此垒起,数千颗头颅堆积如山,流淌的血液将洁白的石地浸染成了暗红色,即便后来用清水反复冲刷,用砂石尽力打磨,那仿佛渗入石髓的血色印记与那股混合着绝望和腐烂的腥气,似乎依旧顽固地残留着,萦绕不散。
他独自一人,漫步走过这片广场。
脚下,是无数冤魂的哭嚎与诅咒仿佛被永久封存的土地。寒风掠过广场,卷起细微的尘埃,发出的呜咽声,竟与记忆中那些临死前的哀鸣隐隐重合。
他走得很慢,血眸平淡地扫过空无一物的广场,仿佛在欣赏一幅由死亡绘就的、唯有他才能完全解读的画卷。这里,曾是他暴力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是凶名震慑天下的开端。如今,节点已过,凶名已成永恒,这片土地,连同其承载的记忆,也一同死去了。
走出广场,他沿着宫内的甬道,登上了内城的宫墙。
墙高五丈,视野不及通天台辽阔,却更能清晰地看到这座帝都沉睡的轮廓。
夜色,已然降临。
长安城内,没有万家灯火,只有执行宵禁的巡逻士卒手中零星的火把,如同鬼火般在漆黑的街巷间游弋。大部分的民居陷入黑暗,如同沉默的墓穴。没有笙歌,没有笑语,甚至连犬吠鸡鸣都稀少得可怜。整座城市,在他的统治下,陷入了一种近乎死亡的沉睡。
不仅仅是长安。
他的目光仿佛再次穿透夜色,看到了他铁蹄之下的整个天下。
中原的沃野,河北的平原,荆襄的水泽,益州的群山,江东的烟雨……它们曾经孕育了无数的英雄、谋士、猛将,曾经上演过无数可歌可泣、尔虞我诈的故事。曹操的奸,袁绍的疑,吕布的勇,关羽的傲,张飞的烈,赵云的忠,诸葛亮的智,孙权的忍,……这些曾经在他征服路上,或作为障碍,或作为踏石的名字,如今都已随风而逝。
他们的抗争,他们的谋略,他们的理想与野心,最终都化为了他脚下这片死寂江山的一部分。
天下,再无一个能让他提起兴致,值得他拔出腰间那柄血色长刀的对手。
连一个值得警惕的潜在敌人,都找不到。
绝对的掌控,带来的并非是随心所欲的快意,而是放眼四顾,再无波澜的死水微澜。曾经驱动他不断征战、杀戮、征服的那股毁灭欲望,在达到顶点后,竟如同失去了燃料的烈火,骤然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他独自立于宫墙之巅,玄甲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血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如同旷野中孤独的狼瞳,俯瞰着它早已征服、却也因此失去所有生机的领地。
深宫空寂,脚步声声叩问虚无。
天下无声,血煞散尽余死寂。
深宫空寂!天下无声!登临绝顶!不见对手!唯余寒风刺骨,与那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孤寂。这孤寂,比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比尸山血海更让人冰寒。它无声地蔓延,侵蚀着权力的宝座,也侵蚀着那宝座之上,唯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