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封赏的余波,如同嗜血的狼嚎,依旧在长安城的上空隐隐回荡。未央宫旧址上新建的狼王殿内,那场赋予权力与地位的盛宴已然散去,空气中却仿佛还凝固着方才的狂热与肃杀。玄甲狼卫如同钉死在殿外的雕塑,确保着绝对的死寂。
韩破军屏退了所有人。
贾诩的阴鸷,王老五的精明,韩六的凶戾,乃至所有侍从与护卫,都被一道无声的命令隔绝在外。此刻,这象征着天下权柄核心的巨殿,空荡得只剩下他一人,以及他那道被猩红披风拖曳着的、孤峭的身影。
他缓缓踱步,玄铁战靴敲击在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殿内巨大的石柱投下斑驳的阴影,穹顶高远,仿佛一片凝固的黑色天穹。
他的目光,落在一根尤为粗壮的石柱上。那里,靠近基座的位置,有一道深刻的、略显斑驳的斩痕。痕迹边缘粗糙,深入石质,显然是在某场极其惨烈的近身搏杀中留下的。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套轻轻拂过那道痕迹。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仿佛能透过时光,感受到当年兵器交击的震颤,听到敌人临死前的嘶吼,嗅到那喷溅在石柱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腥气。
那是很久以前,一次针对他个人的、来自前朝余孽的绝望刺杀。刺客是罕见的死士,武功诡谲,悍不畏死,最终被他亲手斩杀于此,其血染红了这根柱子。
如今,刺客的尸骨早已不知化为何处尘土,连带着他们效忠的王朝,也一并被他碾碎,彻底埋葬。这殿内殿外,匍匐着的是他狼群的爪牙;这殿宇所立的城池,回荡着的是他制定的法则;这城池之外,延绵至视线尽头的万里疆土,尽数浸染着他麾下铁蹄踏过的血色。
他拥有了曾经刺杀他的人,以及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穷尽一生想要守护或争夺的一切。
绝对的权力。无边的疆土。匍匐的众生。
他缓步走出大殿,没有理会沿途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宦官与侍女。穿过重重宫阙,走过曾经筑满京观、如今已平整如初却仿佛依旧蒸腾着无形血煞的广场,径直来到一座建筑之前。
通天台。
这是征服关中后,由石坨子亲自督造,征发数十万降卒奴工,以无数血肉和尸骨为基,垒砌而起的建筑。台高百丈,远超长安城内所有宫阙,通体以巨大的黑石砌成,形制粗犷、陡峭,如同一条狰狞的狼尾,悍然刺向苍穹,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凌驾于一切的霸道。
台基周围,是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跪伏的守军与工匠,无人敢抬头仰视。
韩破军踏上台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风声在他耳边逐渐变得尖利,吹动他猩红的披风,如同在身后展开一面血色的旗帜。
他没有运用任何超越常人的力量,只是如同一个凡人,用双脚丈量着这通往极致的阶梯。每一步,都仿佛踏过一段征伐的岁月,脚下是垒垒尸骨,身后是焚城烈焰。
不知过了多久,他登上了顶端。
平台广阔,寒风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包裹了他,试图切割他的甲胄,却撼动不了那甲胄之下,比万载玄冰更冷的意志。
他走到了平台的边缘。
然后,站定。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以一个绝对的“拥有者”的视角,完整地、毫无保留地,俯瞰着他的战利品。
脚下,是匍匐的长安城。曾经的帝都,如今只是他巢穴的一部分。纵横的街巷如同棋盘,密集的屋舍如同蚁巢,那些曾经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宫阙,此刻渺小得如同孩童的积木。整座城市,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沉默着,死寂着,仿佛一头被抽走了脊梁的巨兽,温顺地蜷伏在他的脚下。
目光越过城墙,是广袤的关中平原。渭水如带,蜿蜒曲折。平原之上,是连绵无际、如同黑色苔藓般覆盖大地的军营!那是他刚刚检阅过的狼群大军,数十万嗜血的爪牙在此蛰伏,只需要他一个念头,便能化作毁灭的洪流,冲向任何方向。
更远处,是隐约的山峦轮廓,是模糊的地平线。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看到了北方冰封的草原,看到了东方奔腾的大海,看到了南方瘴疠的群山,看到了西方无垠的戈壁。
雍凉、司隶、中原、河北、并幽、荆襄、益州、江东……这舆图上被浓墨彻底染黑的万里山河,此刻都仿佛浓缩于他这一眼之中。
这是他亲手打下的江山。用无数城池的灰烬,用亿万生灵的尸骸,用一条条英雄或枭雄的性命,铺就的通往此地的道路。
没有喜悦。
没有激动。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
那双血眸之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掌控。如同匠人审视着自己打造出的最完美的兵器,如同神只俯瞰着自己塑造的世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都遵循着他以暴力铸就的法则运行。
顺者,在恐惧中苟活;逆者,已化为京观尘埃。
然而,在这极致掌控的最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初现的孤寂,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脚下是匍匐的城池,远方是臣服的疆土,身后是听命的爪牙。
但,也仅此而已。
能与他并肩者,已无一人。
能让他感到威胁者,已尽成黄土。
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者,皆已烟消云散。
他站得太高了,高到寒风刺骨,高到连脚下的喧嚣与血腥,都化为了绝对的寂静。这寂静,比千军万马的嘶吼更令人窒息。
他就这样站着,玄甲的身影与脚下狰狞的狼首原、头顶苍茫的穹庐,仿佛融为了一体。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这死寂江山的一部分,是这绝对权力本身冰冷的核心。
许久,许久。
直到夕阳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也为他玄色的甲胄与猩红的披风镀上了一层最后的、悲壮而冷酷的光晕。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任由那冰冷的寒风,从指缝间无情地溜走。
登峰造极!俯瞰九州!掌控万物!孤寂初现!当狼王屹立于人间权力的绝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整凝视他那由血与火铸就的战利品时,极致的权力带来的并非喧嚣的满足,而是无边死寂中,那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来自灵魂深处的、虚无的回响。此为,最终孤寂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