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琼州岛。
浩渺无垠的汪洋上,历经数月的风浪颠簸、艰难航行,一支规模虽不甚庞大却明显带有官方痕迹的船队,终于在一片碧蓝如翡的海湾抛下了锚链。
船帆缓缓降下,疲惫的水手们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这里是大宁王朝疆域的最南端——琼州岛南侧的一处僻静港湾。
大宁皇长子黄昭,在众多忠心侍卫、官员及内侍的簇拥下,踏上了这片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
海风带着咸湿和热带植物特有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与北方永安城的肃杀干燥截然不同。
他脸色略显苍白,长时间的海上生活使他消瘦了些许,但眉宇间那股属于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仍在,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惊悸与漂泊无依的茫然。
船队刚刚抵达时,曾远远望见海岸边有零星的渔船穿梭,简陋的渔村点缀其间,显示着人烟的存在——这让船队上下稍稍安心,至少不是完全蛮荒的不毛之地。
黄昭下令召见当地乡绅,意图了解情况,补充淡水给养,并稍作休整。然而,派去的使者带回的回禀却让他大吃一惊。
前来拜见的是一位身着粗布短褂、皮肤黝黑却透着几分书卷气的老者,自称姚茂麟。
当使者表明来自大宁王朝,并有贵人驾临时,那姚老先生脸上露出的不是惶恐或敬畏,而是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困惑。
“大宁?贵人?”姚茂麟蹙着花白的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老朽孤陋寡闻,世代居于此地,只知捕鱼耕读,实不知贵客所言之大宁国……更未曾听闻有何贵人驾临。诸位莫非是从北面大陆而来?那里……听闻一直有王朝更替,兵荒马乱,已是许久未有音讯传来了。”
黄昭在临时设下的帐中听闻回禀,心中惊诧莫名。大宁立国十余年,威加海内,即便这琼州岛地处偏远,又何至于连国号都不知?
他此时已按捺不住,亲自率领十几名贴身侍卫和近臣,登岸前往那姚姓老者所在的村落。
村落不大,以竹木茅草搭建的屋舍散落在椰林蕉叶之间,民风看似淳朴,却又带着一种与中原迥异的疏离感。
姚茂麟此时已带着几个乡亲候在村落入口处,见黄昭一行人器宇不凡,虽不明其真正身份,也知非富即贵,恭敬地将他们请入自家稍显宽敞的竹楼中奉茶。
“老先生不必多礼,”黄昭落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我等确从北方而来。方才听闻乡民竟不知大宁国号,实在令人讶异。老先生是此地宿儒,难道也未曾听闻?”
姚茂麟叹了口气,拱手道:“公子见谅。老朽,乃是前朝……呃,按祖辈流传,应是‘陈朝’‘中康之乱’后被流放至此地的罪臣之后。”
“陈朝?中康之乱?”
黄昭身旁的「教导博士」傅怀瑾闻言,秀眉微蹙,轻声插话问道。
“正是,”姚茂麟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祖辈往事的唏嘘,“先祖名讳上承下鼐,官至「太子少保」。因卷入朝堂纷争,获罪流放,携家带口,渡海而来,最终落户于此荒僻之地。”
“初来时,语言不通,习俗相悖,瘴疠横行,实是九死一生。历经数代繁衍生息,方才逐渐与此地土人融合,站稳脚跟。吾等后人,世代居此,谨守祖宗坟茔,不敢或忘根源。”
“然……活动范围大多限于这琼州岛南部,与岛北乃至大陆,早已音讯断绝多年。实不知外界朝代更迭之事。”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沧桑与无奈。
黄昭与傅怀瑾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陈朝!那已是百多年前的往事了!中康之乱更是导致陈朝衰亡的关键内乱。
傅怀瑾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带着历史的沉重感:
“姚老先生……您所说的陈朝,中康年号,距今……已百年有余了。陈朝之后,中原历经战乱,曾有夏朝短暂一统,而后又是我大宁太祖高皇帝,姓黄,讳祂,提三尺剑,扫平群雄,开基立业,定鼎天下,至今已传十余年。”
“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开疆拓土,北击苏查公国迫其退让,西定天疆中土纳入版图,东至无边大海,南边……这琼州岛及海峡,皆为我大宁疆域。老先生久居此地,地处偏远,或许…或许是朝廷政令未能及时、彻底通达之故。”
傅怀瑾的话语,如同一声声沉闷的钟磬,敲击在姚茂麟的心头。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眼神从最初的困惑,逐渐转为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戚。
他沉默了许久,干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缓缓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面向北方的窗口,整了整身上简陋的衣袍,朝着北方,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良久,他才转过身,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凄凉,喃喃自语道:
“百年……竟已百年矣……历朝历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先祖若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物是人非、故国不在的无限伤感。
黄昭见他如此神态,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酸楚,原本想要表明身份、寻求更多帮助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刻再强调自己的大宁皇子身份,在这位刚刚得知故国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的老人面前,似乎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残忍。
他转而温和地问道:“姚老先生,我等航行日久,人困马乏,不知此地可否有稍宽敞些的地方,能让我等暂时安顿歇息些时日?”
姚茂麟从悲戚中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一下黄昭及其随从的衣着气度,虽经风浪略显狼狈,但用料、佩饰皆非凡品,心中已大致猜到来者恐怕是宁朝极有权势的贵胄子弟。
或许是家族斗争中失势漂流至此?或是奉了某种秘密使命?他久居边陲,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也不点破,只是顺着话头回答:
“公子若要寻地方安顿,这南边海湾平坦处便可。只是……”他略一迟疑,压低了声音道,“若公子们是想往更远处去,老朽倒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先生但说无妨。”
姚茂麟神色略显凝重,缓缓而道:“若是往西边走,跨过海峡,便是那交趾国。其国人性情彪悍,多聚居山林,民风……嗯,颇为蛮野,不习王化,言语不通,犹如山中猿猴,难以理喻,且对我等神州之人时常抱有敌意,劫掠之事时有发生。公子金枝玉叶,还是莫要轻易涉险。”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往南走,情况稍好。那边是非罗国的地界。其人虽也黝黑,但相较交趾人,总算知晓些耕种纺织,规矩礼仪虽与我中原不同,却也并非完全无法沟通,算是……略通人事吧。”
“再往南,越过重重海疆,据说还有无数大小岛屿,风光与中原迥异,或有奇景可观。公子若是为游历赏玩而来,或可往南一试。”
他言语之中,显然是将黄昭一行人当作了北方来的、闲极无聊乘巨舰泛海游览风光的顶级权贵子弟了。
黄昭听出了他话中的误解,心中苦笑,却也不便解释,只是默默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
“多谢老先生指点,我等确需寻一僻静处休整,若是远行,定以先生经验为倚。”
随后,数千人的队伍在姚茂麟指引下,于海湾旁一片开阔的林地空地上开始安营扎寨。虽然条件简陋,但总算暂时脱离了颠簸的海船,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心安了许多。
是夜,海风轻柔,繁星满天,南国的夜晚并不寒冷。
在一处临时搭建、相对舒适的营帐内,黄昭褪去了外袍,侧身躺在柔软的铺盖上,头枕在「教导博士」傅怀瑾的腿上。
他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摇曳的灯影,沉默不语,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沮丧和挥之不去的忧伤。
傅怀瑾低头看着他,伸出纤纤玉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发。
她深知,白日里姚茂麟那番关于王朝更迭、故国沦亡的感慨,深深触动了自己这位学生兼殿下敏感的心弦。
他虽贵为皇子,如今却仿佛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漂泊在这天涯海角,听到一个前朝遗民后裔的唏嘘,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
“殿下,”她声音温柔如水,如同最舒缓的安神曲,“可是还在想日间那姚老先生所言?”
黄昭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闷:“傅师傅……你说,一个王朝,怎么会就这样……被人遗忘呢?连它的国号,都无人知晓了。我大宁……会不会有一天也……”
“殿下慎言。”傅怀瑾轻轻捂住他的嘴,随即又放开,柔声道,“世事变迁,朝代更替,本是天道循环。”
“数千载以来,周朝国运四百年而三日之间君王四死,终致灭亡;汉朝强悍,几乎吞并中土数十国,却遭三家分食;唐朝开国何其繁盛,后期却宠幸宦官,天子沦为奸佞豢犬;陈朝治水而兴,中康之乱皇族几乎被扫荡一空;夏朝暴虐,不与平民生活,终遭起义。”
“这些可都是声名显赫的天朝大国,颓亡却往往一瞬之间。其余分裂小国,则更不用多提。”
她轻轻梳理着黄昭的头发,继续娓娓道来,既是安慰,也是教导:
“但殿下可知,凡定鼎天下、开创盛世之国,其最终破落衰亡的根由,往往早在它极盛之时便已悄悄埋下。”
黄昭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眼中冒出些疑惑的色彩。
傅怀瑾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帐幕,看到了历史的轨迹:“譬如太祖皇帝,之所以能提三尺剑,扫平六合,开创我大宁基业,其根本在于深知民心向背之道。那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太祖皇帝解民倒悬,轻徭薄赋,故能天下归心,万众景从。此乃‘得民心者得天下’。”
她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批判:“而反观今日……陛下……嗯,朝中诸公,或许已渐忘此道。权争酷烈,赋税日重,百姓困苦,边患不休……此乃‘失民心者失天下’之兆。国势日颓,其缘由并非凭空而来,实乃积弊日久所致。”
她低下头,看着黄昭的眼睛,语气重新变得温柔而充满鼓励:“所以,殿下不必过于感伤往事。前朝之亡,今朝之困,皆有其因果。重要的是,殿下需从此中明白一个道理:
无论将来如何,若想成就一番事业,乃至……重振基业,必须时刻以民为本,将百姓疾苦放在心头。民心所向,方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是永不沉没的艨艟巨舰。”
她的话语如涓涓细流,滋润着黄昭彷徨的心田。他听着听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连日来的疲惫和心中的积郁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傅怀瑾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如同母亲的呢喃。
渐渐地,黄昭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在这位亦师亦友、温柔智慧的教导博士怀中,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和慰藉,沉沉睡去了。
傅怀瑾怜爱地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那上面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一路风霜留下的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安稳些。静待了片刻,她轻轻解开了自己衣襟的侧扣,将黄昭的脸庞微微侧过,让他能更舒适地贴靠在自己温暖而柔软的胸脯畔,感受着那规律而令人安心的心跳。
她拉过一旁的薄毯,仔细地为他盖好,然后就这样静静地拥着他,哼起了一首江南水乡古老的摇篮曲,眼神中充满了母性的光辉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帐外,海浪轻抚沙滩,发出舒缓的沙沙声,与帐内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南海孤岛之夜唯一安宁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