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府的“悲惨世界”,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浮世绘,在身后渐渐晕开、淡去。运河货船载着林曦与阿娜尔,继续向南航行。水汽愈发湿润温热,两岸风光渐变,蕉风椰雨,开始透出浓郁的南国风情。半月后,船只驶入一座名为“星洲”的巨大海港。此城乃前朝海贸重镇,本朝海禁后稍显没落,却依旧商贾云集,华洋杂处,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茶叶与海洋的独特气息,街市间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官话、闽南语、粤语,甚至偶尔能听到红毛夷人的古怪腔调。
城市是记忆的迷宫。星洲港便是如此。这里布满殖民时期的欧式建筑与中式骑楼混杂的街区,蜿蜒的小巷,废弃的货栈,喧闹的码头,以及那些神情莫测、仿佛每个人都背负着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的居民。林曦与阿娜尔在城西一条名为“棕榈泉”的僻静小街,租下了一栋带小阳台的旧公寓。阳台的铁艺栏杆锈迹斑斑,推开窗,能闻到海风带来的咸腥与远处市集的喧嚣。
安顿下来后,阿娜尔对这座充满异域情调的城市颇感新奇。她喜欢在傍晚时分,独自漫步在那些以“荷兰东街”、“领事馆路”命名的老街上,看夕阳为那些斑驳的墙壁涂上金黄,听不知从哪扇百叶窗后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南洋戏曲。林曦则更多时间待在公寓,感应着星晷古道在此地的微弱节点波动——这里曾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星晷能量在此有过交汇。但更多的,是一种弥漫在城市空气中的、淡淡的惆怅与迷失感,仿佛无数故事沉入海底,只留下模糊的回响。
这日,阿娜尔在一条名为“暗店街”的旧货市场闲逛。街名古怪,两旁挤满了售卖各种稀奇古怪旧物的摊铺:破损的航海仪器、泛黄的外文书籍、款式过时的留声机、色彩艳丽的琉璃器皿,以及无数无法辨认来源的小物件。空气里是灰尘和霉味。她在一个角落的旧书摊前驻足,翻看一本插图精美的、关于南洋植物的古籍。书页间,无意中滑落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很旧,边角卷曲,像素质感粗糙。上面是四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似是一艘西式帆船的甲板。两男两女,都穿着二十世纪初流行的西装与洋装,笑容灿烂,充满朝气。照片背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行模糊的外文,阿娜尔不认得,但下方有一行汉字小注:“星洲港,‘海星号’,1937年春,于启航前。” 1937年?那应是近百年前了。阿娜尔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花了几枚铜钱,将照片买下。
晚上,她把照片拿给林曦看。林曦目光扫过照片,魂海中“本我之光”微微波动,竟从这张普通的旧照片上,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跨越了漫长时空的、带着期盼与遗憾的魂力印记!这印记并非修炼所致,而是生者强烈的情感执念,在特定物品上留下的烙印。
“这照片……不寻常。”林曦沉吟道,“上面附着一缕执念,关乎照片中人,似乎……有什么未了之心愿。”
一张偶然发现的旧照片,成为打开遗忘之门的钥匙。
阿娜尔好奇心起:“我们能找到照片上的人吗?或者他们的后人?也许能帮他们做点什么。”
林曦未置可否,但指尖轻点照片,那缕执念如丝线般被引出,微微指向城市某个方向。“执念所指,是东北方。可以去看看,但年代久远,物是人非,不必强求。”
接下来的几日,探寻成了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主要活动。这探寻毫无头绪,如同漫游。他们依着执念的微弱指引,在星洲港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他们去过废弃的“海星号”码头旧址,如今只剩几根腐朽的木桩;去过殖民时期的老档案馆,管理员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对“海星号”毫无印象;询问过茶馆里喝茶的老海员,得到的只是些关于“那艘漂亮邮轮早就沉啦”、“船上的人?谁记得清”的含糊其辞。
线索时断时续,仿佛在跟一个幽灵玩捉迷藏。他们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一个自称祖上在领事馆做事的古董商,对老照片很感兴趣,却提供不了有用信息;一个在骑楼下开理发店的老师傅,眯着眼看了半天照片,嘟囔着“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一个在码头扛包的老苦力,说听他爷爷提过“海星号”是条好船,可惜碰上了战争……每个人都像记忆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
在一次寻找老地图时,他们偶遇了一位姓陈的老教授。陈教授曾在本地大学教历史,退休后致力于收集星洲港的民间记忆。他对这张照片表现出极大兴趣,仔细端详后,激动地指着照片中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这个人!我认得!是李望舒先生!当年星洲有名的青年才俊,学问很好,可惜……后来就没了音讯。” 他又指着另一位女子,“这位小姐,好像是姓苏,是从北边来的,具体就不清楚了。另外两位,面生。”
陈教授提供了关键线索:李望舒先生当年住在“橡树街”一栋带花园的小楼里。他们循址找去,橡树街依旧幽静,但那栋小楼几经易主,如今住着一户寻常人家,对几十年前的旧事一无所知。邻居是一位九十多岁、耳背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比划着:“李家啊……早没人啦……打仗,都走啦……好像留了东西在……在‘和平教堂’的钟楼?记不清啦……”
希望似乎又出现了。和平教堂是殖民时期建造的新教教堂,如今仍在使用。他们找到教堂的老牧师,说明来意。老牧师很和善,带他们上了钟楼。钟楼灰尘仆仆,堆满杂物。在一个积满鸟粪的旧木箱里,他们竟然真找到了一个铁皮盒!盒子锈蚀严重,但上面的锁早已坏掉。
打开盒子,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笺、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以及……另一张同样的四人合影照片,只是背面多了一行字:“致吾爱 望舒 愿重逢于和平之年”。信笺上是娟秀的字迹,是那位苏小姐写给李望舒的情书,字里行间充满爱意、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时局动荡的隐隐担忧。日记本是李望舒的,记录了他们相识相恋的点滴,以及“海星号”启航前,他们与另外两位好友(照片上另外两人)的聚会。最后几页,笔迹凌乱,提到战争阴云,不得不分离,他将重要物品托付教堂,盼有朝一日和平归来,与苏小姐在此重逢。
“海星号”最终没有归来。它在1938年的一次航行中,于南海遭遇战火,沉没。船上人员,无一生还。李望舒未能等到和平,苏小姐不知所踪。这段爱情与友谊,被战火与时间湮没。
阿娜尔捧着日记和信笺,眼眶湿润。林曦沉默不语。那缕执念,此刻变得清晰而悲伤,是李望舒对爱人、对友伴、对未来人生的无尽眷恋与遗憾。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阿娜尔问。
林曦看着照片上青春洋溢的面容,又看看窗外已然和平、却物是人非的星洲港,轻声道:“执念不散,是因牵挂无着。若能使亡魂安息,生者(若有)得慰,便是了解。”
他们通过陈教授,几经周折,竟然真的找到了李望舒一位远房侄孙的下落!那人已是中年,住在城郊,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叔公只有模糊的家族记忆。当林曦和阿娜尔将铁盒交给他,并告知这段往事时,他十分惊讶与感慨,答应会妥善保管,并尝试寻找苏小姐或其后人的线索。
就在铁盒易手的瞬间,林曦清晰地感觉到,附在照片上的那缕执念,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随即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执念已了。
离开星洲港的前一晚,他们再次来到和平教堂。夜色中的教堂静默肃穆。阿娜尔将那张最初发现的照片,轻轻放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仿佛完成一种仪式。
“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吗?”阿娜尔望着星空问。
“记忆存在过,情感真实过,便是永恒。”林曦握住她的手,“我们找到了他们,记住了他们,这段故事便没有完全消失。这,或许就是对抗遗忘与时间的方式。”
真相依旧模糊,过去无法挽回,但追寻的过程本身,赋予了失落以意义,在虚无中留下了一丝温暖的痕迹。
轮船拉响汽笛,缓缓离开星洲港。岸上的灯火渐行渐远,连同那段被重新打捞起的往事,一起沉入记忆的深海。阿娜尔靠着船舷,心中有些怅然,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林曦站在她身边,知道在这座充满殖民伤痕与个人悲欢的城市里,他们完成了一次对时间与记忆的微小救赎。星晷古道的守护,或许也包括守护这些散落在时光尘埃中、不应被彻底遗忘的人间悲欢。
前路依旧是大海。但这一次,航行的方向,似乎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