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镇的铸剑诗篇,带着海风的咸涩与匠心的温热,悄然翻过。林曦与阿娜尔继续沿海南下,半月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大运河与海运交汇处的巨港名城“临渊府”。此城乃帝国东南财赋重地,千帆云集,商贾如织,城墙高耸,街市纵横,楼宇鳞次栉比,其繁华富庶,远非之前所经州县可比。人烟稠密,三教九流混杂,空气中弥漫着金钱、欲望与权力的浓烈气息。
临渊府是是光明与黑暗并存的漩涡。表面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暗地里却涌动着贫富悬殊、官商勾结、底层挣扎的暗流。林曦与阿娜尔在城中相对清静的文儒坊租下一处小院暂住。安顿下来后,阿娜尔对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颇感新奇,常拉着林曦去逛热闹的市集、码头,看各地奇珍,听南腔北调。林曦则更关注这座城市的气运流转,能感到在繁华表象下,有一股压抑的、混杂着苦难与不公的“浊气”在滋生,虽未成气候,却如隐患暗藏。
这日傍晚,乌云低垂,闷热无风,似有大雨。二人从码头返回,行至城西贫民聚居的“淤泥巷”附近。此处与城东的富庶区判若云泥,低矮破败的窝棚挤作一团,污水横流,气味刺鼻。突然,前方一阵骚动,夹杂着女子的哭喊、男子的呵斥与围观者的议论。
挤进人群,只见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板房前,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正拖拽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女子面色惨白,嘴角带血,怀中死死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哭喊着:“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欠的租子,我做牛做马一定还上!” 旁边,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的管家模样的人,正趾高气扬地呵斥:“贱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上钱,就拿你这小崽子抵给王老爷当童仆!再啰嗦,连你一起卖进窑子!”
周围贫民面露愤慨,却敢怒不敢言。阿娜尔看得心头火起,正要上前,被林曦轻轻拉住,示意稍安。他魂力微扫,已明了因果。这女子名叫采薇,丈夫原是码头苦力,半年前扛包时坠亡,留下孤儿寡母和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地主王扒皮(人称王老爷)趁机逼债,要夺其幼子。此等惨剧,在这暗巷之中,恐非孤例。
“住手!” 一声清叱,并非林曦或阿娜尔,而是来自人群外。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挤了进来,脸色因愤怒而涨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幼儿,还有王法吗!”
管家斜眼打量书生,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柳青!王法?在这淤泥巷,王老爷就是王法!欠债还钱,就是王法!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柳青虽文弱,却挺直脊梁,挡在采薇身前:“欠债之事,容后商议!逼人卖子,与禽兽何异!我……我去府衙告你们!”
“告官?”管家狂笑,“府衙刘通判是我家老爷姻亲!你去告啊!看谁理你!给我打!”
家丁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柳青被打倒在地,仍护着身后母子。采薇哭喊哀求,婴孩啼哭更厉。围观者骚动,却无人敢援手。阿娜尔再也忍不住,身影一闪,已至场中,月华般清冷的刀光一闪,几个家丁手腕剧痛,兵器脱手,惊骇后退!阿娜尔扶起柳青,目光冰冷扫过众人:“欺压妇孺,算什么本事!”
管家见阿娜尔身手不凡,气焰稍敛,色厉内荏:“你……你们是什么人?敢管王老爷的闲事!”
林曦缓步走出,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让那管家如坠冰窟:“路见不平而已。欠债多少?我替她还。”
管家被林曦气势所慑,结报了个数。林曦取出相应银钱,丢了过去:“债已清,滚。”
管家捡起钱,悻悻然带人退走,丢下狠话:“走着瞧!”
人群散去。采薇抱着孩子,与柳青一起跪地叩谢。阿娜尔扶起他们,见采薇身体虚弱,孩子饥饿,柳青也鼻青脸肿,心生怜悯,将身上带的干粮和碎银塞给他们,柔声安慰。柳青感激涕零,自报家门,确是本地秀才,家境贫寒,却心存正义,常为贫民奔走。
林曦看着眼前惨状,又望向远处王扒皮那高墙大院的府邸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临渊府的“浊气”,根源就在于此等豪强欺压、官府不作为。他虽不便直接干预凡间律法,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或可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是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林曦让阿娜尔留在院中,独自一人,身影融入雨幕,如鬼魅般出现在王扒皮府邸上空。他并未杀人,只是魂力微吐,引动天地正气,一道无声霹雳落入府中库房!并非伤人,却将库房内存放的地契、债据等污秽之物,尽数震为齑粉!同时,一丝蕴含警示的魂念打入王扒皮梦中,使其夜夜惊惧,病倒月余。至于那刘通判,林曦亦在其官印上留下一道晦涩印记,令其日后断案,心魔丛生,难再徇私。
次日,雨过天晴。王扒皮府上库房被“天雷”所毁、债据尽失的消息传开,贫民巷一片欢腾。采薇母子暂时得安。柳青前来道谢,言及欲联合受欺压的苦力、小贩,状告王扒皮与刘通判。林曦未置可否,只赠他几句保重之言。
此事看似了结,但林曦与阿娜尔心情并未轻松。他们深知,惩治一两个恶霸,无法根除这世道的沉疴。临渊府的繁华,是建立在无数“采薇”、“柳青”的血泪之上的。数日后,他们路过码头,亲眼目睹监工鞭打劳累的苦力;见过乞丐为争抢一点残羹冻毙街头;听过歌女在画舫强颜欢笑的歌声……
阿娜尔沉默许久,问林曦:“林曦,我们守护星晷,维系天地平衡,可这人间的不平,为何如此之多?我们的守护,意义何在?”
林曦望着运河上千帆竞渡的盛景,以及岸边蝼蚁般挣扎求生的人群,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星晷古道,维系的是宇宙生灭的大秩序,如同堤坝,防止洪水滔天。但堤坝之内,江河自有其流向,或清或浊,或急或缓,此乃人道演化,非星晷所能直接干预。然,堤坝若溃,则清浊俱灭。我辈所能为者,一曰‘持正’,自身不行恶,不助纣为虐;二曰‘扶弱’,遇不平事,力所能及,施以援手,如夜行执烛,虽不能照亮天下,亦可为近处之人驱散片刻黑暗;三曰‘循道’,相信善恶有报,天道好还,纵有曲折,公义终将彰显。我等此番作为,虽微,亦是‘道’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看向阿娜尔:“至于意义……守护星晷,是为让这江河有继续流淌的可能,让这世间的‘采薇’们,仍有活下去、甚至改变命运的希望。若天地倾覆,则一切皆休。此为大义。而于细微处,你赠予采薇的那块干粮,柳青挺身而出的勇气,乃至这城中无数善良百姓的互助,皆是黑暗中不灭的星火,是人道得以延续的根基。守护这些星火,亦是意义。”
阿娜尔若有所思,握紧林曦的手:“我明白了。宏大的守护与细微的善意,本是一体。就像这运河,既承载帝国命脉,也映照寻常人家的灯火。”
他们在临渊府又盘桓数日,暗中留意,见柳青等人联合告官,因王扒皮病倒、刘通判心神不宁,加之库房被毁证据不足,竟真掀起些许波澜,官府迫于压力,暂缓了催逼。采薇在邻里接济下,寻了份浆洗的活计,勉强度日。虽前路依旧艰难,但总算有了一线生机。
离开临渊府那日,天色阴沉。码头上,采薇抱着孩子,与柳青及一些受过恩惠的贫民前来相送,无言叩拜。阿娜尔将身上大部分银钱悄悄塞给采薇,叮嘱她好生将养。林曦对柳青道:“坚守本心,好自为之。”
船离岸,渐行渐远。庞大的临渊府城廓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处。这座城的光明与黑暗、繁华与悲惨,都留在了身后。
阿娜尔倚着船舷,望着浑浊的江水,轻声道:“这世界,真像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旅程。”
林曦立于她身侧,衣袂随风:“然,只要还有人在黑暗中擎灯,还有人为不公呐喊,还有像你我这般,愿为这旅程略尽绵力者,这世界,便值得守护。”
悲剧令人心碎,但善行与抗争如同暗夜微光,赋予苦难意义,昭示着救赎的可能。旅程继续,悲悯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