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清水铺的烟火气,林曦与阿娜尔沿运河南下,入了江南繁盛之地。时近黄昏,客船停靠在秦淮河畔一处名为“秣陵”的古旧码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河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夹杂着吴侬软语,随风飘来,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脂粉与酒香的靡靡之气。与北地的苍凉、中原的质朴迥异,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精致而慵懒的、仿佛浸透了岁月与情欲的颓唐美感。
江南,总与痴男怨女、前世今生纠缠不清。二人下船,寻了间临河的老客栈住下。客栈名“悦来”,却有些年头了,木楼梯吱呀作响,雕花窗棂积着薄尘,天井里一棵老海棠开得正艳,红得滴血。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眉眼间带着看尽风月的倦怠,安排了他们二楼一间推开窗便是河景的客房。
是夜,月华如水,河上流光溢彩。阿娜尔凭窗远眺,看画舫灯影,听隐约歌声,只觉这温柔乡里,有种说不出的、令人心头发慌的缠绵与怅惘。林曦在灯下擦拭那方得自白苹洲的“溯光”古琴,琴身冰凉,弦丝如银。
约莫子时,万籁渐寂,只剩河水拍岸的轻响。忽然,一阵极细极哀婉的女子歌声,不知从何处飘来,如丝如缕,钻入耳膜。那歌声非琴非笛,空灵诡异,唱词含糊,调子却凄楚入骨,仿佛凝聚了千年的幽怨。歌声时远时近,绕着客栈徘徊不去。
阿娜尔凝神细听,只觉那歌声直透魂海,勾起心底一丝莫名的酸楚。林曦抚琴的手一顿,抬眼望向窗外夜色,眸中星辉微闪:“有东西。”
话音未落,窗外河面上,毫无征兆地升起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雾中,隐约可见一叶无篷小舟,舟上立着一道窈窕的红色身影。月光下,那身影面容模糊,只觉肌肤胜雪,红衣似火,长发如瀑,手中似乎抱着一面琵琶。歌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红衣女子并未看向客栈,只是对着虚空哀婉低唱,唱到情浓处,竟有血泪从眼角滑落,滴入河中,化作缕缕红烟消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痴恋、怨恨与绝望的情绪波动,随着歌声弥漫开来。
“是怨灵?还是精怪?”阿娜尔低声道,握紧了袖中弯刀。
林曦摇头:“非灵非怪,是一缕极强的‘情念’化身,依附某物显形。这怨气……精纯而古老,怕是积攒了数百年。”
正说着,那红衣女子似乎唱完了最后一阕,幽幽叹息一声,身影渐渐变淡,连同小舟白雾,一同消散在月光里。歌声亦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河面恢复平静,只剩月光粼粼。
次日,阿娜尔向老板娘打听昨夜异事。老板娘脸色微变,支吾片刻,才压低声音道:“二位客官也听到了?那是‘胭脂姑娘’……唉,是咱们这儿的旧闻了。” 她叹了口气,说起一桩往事。
说是前朝末年,此地有位色艺双绝的名妓,名唤胭脂,与一位上京赶考的书生柳生相恋。柳生发誓金榜题名后便回来赎她。胭脂倾尽积蓄助他赴考,苦等三年,却听闻柳生高中探花,被宰相招为女婿,负心薄幸。胭脂悲愤交加,在柳生当年离去的码头,身着嫁衣,怀抱定情信物——一面螺钿琵琶,投河自尽。死后怨气不散,魂魄附在那面琵琶上,化作“画皮艳鬼”,每逢月圆之夜,便现身河上,哀歌招魂。据说,那面琵琶后来被一个不信邪的富商买去,结果家破人亡,琵琶亦不知所踪。
“都是些老掉牙的传说啦,”老板娘摆摆手,“许是夜里风声水响,听岔了也是有的。” 但眼神闪烁,显然心有余悸。
阿娜尔回到房中,将听闻告知林曦。林曦沉吟道:“情念化形,百年不散,其执念之深,可见一斑。那面琵琶,恐已成妖物。”
是夜,月更明。将近子时,歌声再起,比昨夜更清晰,怨气更浓。甚至隐约能听清几句唱词:“……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折弄宫商……一朝恩断薄情郎,琵琶弦上说凄凉……”
林曦并指一点,窗棂上闪过微光,隔绝了歌声对心神的干扰。他对阿娜尔道:“此事蹊跷。寻常情念,纵有执念,百年风吹雨打,也该散了。此怨气凝而不散,反而愈发精纯,似有外力滋养,或另有隐情。我去探探。”
说罢,林曦身形一晃,如青烟般消失在窗口。阿娜尔守在房内,心神不宁。
林曦循着怨气,悄无声息地掠过河面,魂力如网撒开。很快,他在下游一处荒废的河湾柳树下,锁定了气息。那下面河泥中,埋着一物,正散发出浓郁的怨气与灵光,正是那面“胭脂琵琶”!更令他惊讶的是,琵琶周围,竟布置着一个极其隐蔽的、汲取月光与河水阴气滋养怨灵的邪阵!
“果然有人作祟。”林曦冷笑,正欲破阵取物,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叱:“何方高人,坏我好事!”
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缁衣、手持拂尘、面容却妖媚入骨的中年尼姑,立在不远处的小船上,眼中寒光闪烁。这尼姑身上法力不弱,却带着一股邪气。
“是你设阵养怨,催生画皮?”林曦淡淡道。
尼姑见林曦气度不凡,心中忌惮,强自镇定:“是又如何?这胭脂怨魂乃炼制‘情煞’的绝佳材料,待其吸足月华,化成‘画皮’,便可驱使如意,乃无上法宝!阁下何必多管闲事?”
“以他人痴怨炼法,伤天害理。”林曦语气转冷,“散去邪阵,超度怨灵,可饶你不死。”
尼姑大怒:“狂妄!” 拂尘一甩,数道黑气如毒蛇般射向林曦!同时催动邪阵,河底琵琶震动,发出刺耳魔音,道道血色怨灵从琵琶中冲出,扑向林曦!
林曦身形不动,周身混沌星辉自然流转,黑气魔音触之即溃。他并指一点,一道凝练星辉如利剑般射向邪阵阵眼!轰然巨响,邪阵破碎!那尼姑遭到反噬,喷血倒退,惊骇欲绝,化作一道黑烟遁走。
林曦也不追赶,挥手凌空一抓,河泥翻涌,那面螺钿琵琶破水而出,落入他手中。琵琶入手冰凉,怨气冲天,其上隐约浮现胭脂那张凄艳绝望的脸庞。
回到客栈,阿娜尔迎上。林曦将琵琶置于桌上,将方才情形简要说了一遍。阿娜尔看着那怨气缭绕的琵琶,心生怜悯:“这胭脂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执念太深,反害自身,亦扰他人。”林曦道,“需化解其怨气,送其往生。”
他让阿娜尔取来“溯光”琴。自己则盘膝坐下,双手虚按琵琶,混沌星辉缓缓渡入,并非强行镇压,而是如春风化雨,洗涤其中戾气。同时,他以魂念沟通琵琶中那缕痴缠的情念:“胭脂,柳生负你,是其薄幸。然百年已过,尘归尘,土归土。痴缠无益,徒增罪孽。放下执念,方可解脱。”
琵琶剧烈震颤,胭脂的虚影浮现,面容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抗拒净化。怨念之深,竟一时难以化解。
阿娜尔见状,心有所感,轻声道:“林曦,让我试试。”
她坐到“溯光”琴前,闭目凝神,回想与林曦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从西域的惊惧,到昆仑的相依,再到江南的平静……心中充满感激与珍惜。她拨动琴弦,琴音淙淙,并非哀怨,而是温暖、坚定,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与对真情的守护。这是“生”之曲,对抗那“死”之怨。
溯光琴音与星辉交融,如阳光照进寒冰。琵琶的震颤渐渐平息,胭脂的虚影不再狰狞,眼中血泪止住,露出迷茫之色。阿娜尔的琴音,勾起了她心底被怨恨掩埋的、最初那份纯粹的爱恋与美好。
林曦趁势道:“你看他们。” 他指向窗外河上,一艘寻常乌篷船驶过,船头一对年轻渔家夫妻,丈夫撑篙,妻子补网,相视一笑,虽清贫,却温馨。“真情未必轰轰烈烈,平淡相守亦是福。你的柳生不值,何必为他误了轮回?忘了他,去看看真正值得的风景。”
胭脂的虚影怔怔地看着那对渔家夫妻,又看向携手而立的林曦与阿娜尔,眼中怨气渐渐消散,化作两行清泪。她对着林曦二人盈盈一拜,身影逐渐淡化,最终化作点点荧光,融入琵琶之中。琵琶上的怨气尽去,变得古朴温润。
林曦将琵琶轻轻一拂,道:“尘缘已了,去吧。” 琵琶化作一道流光,投入河中,沉入水底,将回归自然。
自此,秦淮河上,再无“胭脂姑娘”的夜半歌声。
阿娜尔长舒一口气,靠在林曦肩头:“幸好,我们没错过彼此。”
林曦揽住她,望向窗外复归平静的河面:“世间情爱,痴缠易,相守难。能彼此珍惜,不负本心,便是圆满。”
秣陵的这一页“画皮”传奇,悄然翻过。留下的,是对情之本质的更深领悟,以及两人之间愈发坚不可摧的纽带。鬼气森森与痴怨缠绵,最终在星辉与真情的照耀下,化作了对当下幸福的加倍珍惜。前路漫漫,或许还有光怪陆离,但心有所属,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