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晷古道重启的辉光渐渐平息,归墟之眼的狂躁被纳入一种动态的、脆弱的平衡。虚空祭坛上,林曦抱着重伤昏迷的阿娜尔,感受着古道反馈的生机之力如涓涓细流,滋养着她近乎枯竭的魂魄。他自身的魂力也近乎油尽灯枯,混沌星辉黯淡,唯有魂海中那新生的“奇点”本源,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搏动,维系着最后的意识。
那些远离故土、背负创伤的人们,在回归或寻找新生的路上,总伴随着对过去的回望与对未来的迷茫。此刻的林曦,便处于这种状态。惊天动地的使命暂时完成,但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阿娜尔生死未卜,自身修为大损,前路何方,一片茫然。他望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面容,想起一路行来的点点滴滴,从西域圣火坛的初遇,到冰川深窟的相依,再到忘忧谷的倾心,最后是那决绝的“星陨燃灯”……一种混杂着悲痛、感激、愧疚与深沉情感的洪流,冲击着他疲惫的心神。
必须离开这里。虚空并非久留之地。林曦强提最后一丝魂力,感应着星晷古道重新编织出的、通往主世界的空间坐标。他选定了一个能量相对平稳、靠近中原西域交界处的出口。抱着阿娜尔,他一步踏出,身影被星光包裹,消失在这片见证了最终之战的虚空。
一阵天旋地转的传送感过后,脚下传来了久违的坚实触感。潮湿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耳边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他们离开了那片法则混乱的星域,回到了熟悉的人间。
眼前是一片笼罩在蒙蒙细雨中的丘陵地带,植被茂密,不远处可见低矮的土坯房舍,炊烟在雨幕中袅袅升起。这里似乎是一处远离喧嚣的边境村落附近。雨丝冰凉,打在脸上,让林曦精神一振。他迅速环顾四周,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崖凹陷处,将阿娜尔轻轻放下。检查她的状况,古道反馈的生机之力仍在缓慢起效,命是保住了,但魂魄受损极重,陷入深度的自我修复性昏迷,不知何时能醒。
林曦松了口气,随即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他靠坐在岩壁上,任由雨水打湿衣袍,开始运转微弱的魂力,尝试沟通天地灵气,疗伤恢复。此地的灵气虽远不如古道节点充沛,却带着人间的烟火气,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安宁。
雨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雨歇云散,天光微亮。林曦的魂力恢复了一丝,勉强能行动自如,但距离全盛时期相差甚远。阿娜尔依旧昏迷,呼吸平稳,却无醒转迹象。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为她疗伤,也为自己恢复。
他抱起阿娜尔,向远处有炊烟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片竹林,一条泥泞的小路出现在眼前,路旁立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模糊的墨迹写着“回魂集”三字。集,便是小镇。这名字,在此刻听来,竟有几分宿命般的意味。
小镇不大,依山傍水而建,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侧是参差不齐的瓦房,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或提着菜篮的妇人走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浑身湿透、风尘仆仆的外乡人。林曦的气质与怀中昏迷的阿娜尔(虽面色苍白,仍难掩异域美貌)引来了不少侧目。他寻了一处门口挂着“安寓客商”灯笼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走了进去。
客栈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正打着算盘,见有客来,抬起眼皮,看到林曦二人模样,尤其是昏迷的阿娜尔,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看到林曦虽疲惫却气度不凡,还是堆起笑脸:“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一间清净的上房。我内子途中染病,需静养些时日。”林曦言简意赅,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上。他刻意改变了称呼,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掌柜掂了掂银子,脸上笑容真切了些:“好说好说!小二,带这位爷去甲字三号房!清净!” 又对林曦道,“客官,需不需要请个郎中瞧瞧?”
“暂且不用,我自有方子。劳烦送些热水和清淡吃食到房里即可。”林曦道。寻常郎中,治不了阿娜尔的魂伤。
房间在二楼,陈设简单,但窗户临河,还算雅静。林曦将阿娜尔安顿在床上,盖好被子,手指搭在她腕脉,再次以微薄魂力探查,确认情况稳定,只是需要时间。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这一路,她始终默默跟随,最终却为他几乎燃尽一切。
接下来的几日,林曦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在房中打坐疗伤,同时以温和的魂力温养阿娜尔的经脉魂魄。偶尔会下楼用饭,听听客栈里南来北往的客商闲聊,也对这“回魂集”有了些了解。
此镇位于几省交界,三教九流混杂。有从中原迁来的汉人,有世代居住于此的苗人、彝人,也有从更西边逃难来的回鹘、吐蕃人,甚至还有早年从南洋被贩卖至此、后赎身定居的“番人”后裔。镇子不大,却像个小熔炉。镇名“回魂”,据说源于古早时,此地是流放犯人的边陲,许多人至此恍如隔世,犹如“回魂”重生。名字里,便带着一股淡淡的沧桑与离散气息。
一个由各种漂泊者、边缘人汇聚而成的小社会,每个人背后都可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
这日傍晚,林曦在客栈大堂角落用饭,听得邻桌几个老酒客闲聊。一个曾是马帮护卫的独眼老汉,唾沫横飞地讲着当年走茶马古道的惊险;一个自称祖上是江南书香门第、因战乱南迁至此的落魄文人,摇头晃脑地吟着似是而非的诗句;还有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苗家银匠,只是默默地喝着酒,眼神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的谈话,夹杂着各种口音,内容天南地北,却总绕不开“当年”、“老家”、“那边”如何如何,语气中带着怀念、遗憾、或是一种刻意疏离的淡漠。这是一种典型的离散者心态,身体在此处,灵魂的一部分却永远留在了再也回不去的“故地”。
林曦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被大时代洪流裹挟的微小个体。他们的故事,没有星晷古道那般宏大,却充满了具体而微的悲欢离合。这让他想起自己在各个时空间的漂泊,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个“离散者”,只是他的“故地”,更加遥远和不可企及。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独眼老汉注意到独自用餐、气质独特的林曦,主动搭话,“看您气度,像是从大都(京城)来的贵人?”
林曦微微一笑,含糊道:“四处游历,途经宝地。”
“游历好,游历好啊!” 落魄文人接过话头,带着几分酸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像我等,困守在这蛮荒之地,壮志难酬啊!” 他似乎把林曦当成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苗家银匠依旧沉默,只是抬眼看了看林曦,目光在他腰间那看似普通、实则内蕴乾坤的储物袋上停留了一瞬,又低下头去。这银匠,似乎有些不寻常。林曦魂力虽未恢复,敏锐的灵觉仍在,能感到这银匠身上有一股极其内敛的、与自然草木相关的灵息,非寻常匠人。
这时,客栈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破旧官服、醉醺醺的胥吏,带着两个歪戴帽子的差役闯了进来,径直走到柜台,一拍桌子:“王掌柜!这个月的常例钱,该交了吧!”
掌柜的连忙赔笑:“李爷,您看这雨天,生意清淡,能不能宽限几日……”
“宽限?” 那胥吏瞪眼,“老爷我宽限你,谁宽限我?少废话!拿钱来!” 说着就要动手翻柜台。
独眼老汉和落魄文人都噤了声,低下头,敢怒不敢言。那苗家银匠则握紧了酒杯,指节发白。
林曦眉头微蹙。他厌恶这种欺压。若在平日,他有一万种方法让这胥吏灰飞烟灭。但此刻,他魂力未复,阿娜尔重伤未醒,不宜节外生枝。正当他权衡之际,那胥吏目光扫过大堂,落在了林曦身上,尤其是他放在桌边的、那个装着阿娜尔月牙弯刀的长布包(为避人耳目,已包裹起来)。
“哟?这包里是什么?兵刃?私藏兵器,可是重罪!” 胥吏晃晃悠悠走过来,伸手就要抓那布包。他显然是想找个由头敲诈。
林曦眼神一冷。就在他准备强行出手震慑时,一个身影挡在了胥吏面前。是那个一直沉默的苗家银匠。
“李书办,” 银匠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位客官是外乡人,不懂规矩。他的税,我替他出了。” 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胥吏手里。
胥吏愣了一下,掂量着银子,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银匠和气度沉静的林曦,哼了一声:“算你识相!我们走!” 带着差役悻悻离去。
银匠转身对林曦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回到自己座位继续喝酒。独眼老汉和落魄文人松了口气,向银匠投去感激的目光。
林曦有些意外,起身对银匠拱手:“多谢兄台解围。”
银匠摆摆手,用生硬的汉语道:“出门在外,不容易。他们,欺生。” 他顿了顿,看着林曦,“你身上,有伤。你屋里的人,病很重。” 他的感知异常敏锐。
林曦心中一动,坦然道:“是。内子旧疾复发,需静养。”
银匠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雕刻着奇异花纹的银质盒子,递给林曦:“这个,给她闻一闻。安魂的。我们山里的法子。” 盒子里是一种散发着清凉草木香气的膏体。
林曦魂力微探,确认无毒,反而有凝神静气之效,便收下再次道谢:“多谢。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岩沙。” 银匠说完,便不再多言,付了酒钱,起身离开了客栈。
林曦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小镇,果然藏龙卧虎。这种底层小人物之间无声的互助,在这种边缘之地,显得尤为珍贵。这是一种在夹缝中生存的智慧与温情。
回到房间,林曦将银盒放在阿娜尔鼻端让她嗅了嗅,果然她的呼吸似乎更平稳了一些。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夜色中潺潺的河水,心中感慨。与归墟的终极对抗是结束了,但人间烟火中的悲欢离合、善恶交织,才是永恒的主题。守护星晷古道,最终守护的,不正是这些具体而微的、在苦难中依然挣扎求存、保有善意的生命吗?
结尾:在离散与创伤中,寻找新的连接与微小的希望。
数日后,林曦的魂力恢复了一成,已能施展一些简单的法术。阿娜尔虽然未醒,但气色好了许多。他决定离开回魂集,找一个更安全、更适宜疗伤的地方。他要去的地方,是记忆中距离此地不算太远、一处灵气相对充裕的深山幽谷。
离开时,他特意去岩沙的银匠铺道别,并留下了一枚有温养身体功效的普通玉佩作为答谢。岩沙没有推辞,收下了,只是深深看了林曦一眼,说了一句:“保重。”
林曦雇了一辆马车,将阿娜尔小心安置其中,再次踏上了旅程。马车驶出回魂集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的小镇。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寻常的烟火与离散的人生。但这份寻常,此刻在他看来,却弥足珍贵。
前路依旧漫漫,归途何方,尚未可知。但身边有需要守护的人,心中有需要履行的诺,这便足够了。总是在漂泊中寻找归属。而对林曦而言,或许,归属不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而在与他并肩同行的人身上,在守护这份“人间值得”的信念之中。
马车辘辘,驶向远方。新的篇章,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