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被苦难浸透的小村落,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泪水与黄土的味道。驼铃声在空旷的盐碱滩上显得格外单调,敲打着人心。小卓玛那双黑白分明、盛满懵懂与不舍的眼睛,老妪佝偻的背影,以及那块承载着微末守望的“星星石”,都沉甸甸地压在林曦与阿娜尔的心头。
星宿海已近在咫尺。远方天地交接处,那片扭曲的光晕愈发明显,偶尔在日落时分,能看到瑰丽如极光般的绿色光带无声舞动,昭示着那片土地的非同寻常。能量感应也愈发清晰,魂海中的星陨残片与三星钥发出持续的低鸣,与远方遥相呼应。
然而,两人前行的速度却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并非疲惫,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淀需求。刚刚经历的生死别离与底层疾苦,与即将面对的可能关乎宇宙奥秘的宏大场景,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需要一点时间,让心神从具体而微的悲悯中抽离,重新校准到那浩瀚的追寻之上。这并非冷漠,而是一种必要的调整,历经风波后,仍需整理衣衫,平静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这日傍晚,他们在一处相对背风、能望见远方星宿海光晕的沙丘旁停了下来,决定在此过夜,不再急于赶路。沙丘下有一小片枯死的胡杨林,扭曲的枝干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舞蹈,另有一番苍凉的诗意。
阿娜尔默默生起一小堆篝火,火光不大,却足够驱散一些寒意,也照亮了彼此平静中带着思索的面容。她取出水囊和干粮,又变戏法似的从行囊深处摸出一个小小布包,里面竟是少许压紧的、品质粗劣却香气独特的砖茶末子。
“在敦煌集市上顺手买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想着天冷了,或许能煮点茶喝。”
林曦有些意外,随即莞尔。这一路风餐露宿,阿娜尔竟还细心备了这些。他接过茶末,看了看那有限的清水,便用一只小铜壶装了雪(附近背阴处有未化的残雪),架在火上慢慢融化、烧开。水沸后,撒入茶末,一股带着烟熏味的、质朴的茶香便弥漫开来,在这荒原夜色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温馨。
没有精致的茶具,只有两只粗陶碗。阿娜尔小心地斟了两碗热茶,茶汤浑浊,却暖手暖心。两人对坐火堆旁,捧着陶碗,一时无言,只听得火苗噼啪作响,和远处风中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沙鸣。
交流,往往始于沉默,归于理解。许多话,不必宣之于口,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心领神会。
“那孩子……卓玛,”阿娜尔轻轻吹着茶汤的热气,目光望着跳动的火焰,低声道,“不知她们祖孙俩,以后会怎样。” 语气里没有过分渲染的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牵挂。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林曦抿了一口茶,茶味苦涩,却回甘悠长,“我们留下了银钱粮食,指了方向。能否走出困境,要看她们自身的造化,也看天意。世间苦难无穷尽,遇上了,尽力帮衬一把,问心无愧便好。过多的忧心,于事无补,反倒成了负累。”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冷静,甚至近乎无情,但阿娜尔却能听出其中的无奈与通透。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认清个人力量的局限,以及生命本身的坚韧与无常。人生实苦,但更要好好地活。
“是啊,”阿娜尔轻叹一声,“只是看着那样小的孩子……心里总不是滋味。”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林曦,眼中带着一丝困惑,“林公子,你说我们追寻那星晷古道,对抗归墟,是为了守护苍生。可像卓玛她们这样的苦难,似乎……并非归墟直接造成的。即便古道修复,归墟退去,人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依然会存在吧?”
这是一个触及根本的问题。林曦放下陶碗,目光投向远处星宿海方向那若隐若现的光晕,沉思片刻。
“归墟代表的,是终极的、彻底的寂灭与虚无。守护古道,维系某种宇宙层面的平衡,是为了给生命和文明的存在,提供一个最基本的‘可能’。”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如同在梳理一个学术问题,“这好比维护一座大厦不至于整体坍塌。但大厦之内,每个房间的冷暖、住户的悲喜,是另一层面的问题。我们不能因为无法消除房间内所有的烦恼,就认为维护大厦没有意义。”
他看向阿娜尔,眼神温和:“我们的力量,或许能影响宏观的框架,却难以插手每一个细微的命运。见到苦难,力所能及地伸出援手,是人之常情,是‘仁心’。但若因此陷入对个别悲剧的过度执着,甚至怀疑自身追寻的大方向,便是舍本逐末了。如同医者,目标是攻克顽疾,普惠众生,但路遇伤者,亦会施救,却不会因救一人而忘了前行。”
阿娜尔仔细听着,心中的郁结似乎舒缓了一些。林公子的话,像是一剂清醒的药,让她从感性的悲伤中抽离出来,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和行动的意义。她发现自己对林曦的依赖,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引领。
“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带着释然的微笑,“就像这茶,虽苦,细品也有回甘。人间虽有苦,但总还有值得守护的美好和希望。我们的路,还得继续往前走。”
见她心结渐开,林曦也微微一笑,另起话头,带着些许调侃:“说起来,阿娜尔姑娘如今煮茶的手艺,倒是越发娴熟了。比起当初在圣火坛做圣女时,怕是接地气了许多。”
阿娜尔脸微微一红,嗔道:“林公子取笑了。那时……身不由己罢了。如今这般,虽清苦,心里反倒踏实些。” 这话是真心的。叛教之初的惶恐不安,早已在漫长的旅途中,被一种新的、自主的充实感所取代。虽然前途未卜,但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
火光映照下,她微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眸,褪去了圣女的疏离与神秘,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生动与鲜活。林曦看着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一路行来,阿娜尔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从最初那个带着惊惧与执念的叛教者,成长为一个坚韧、细心、且有自己独立思考的同伴。这种成长,本身就很美好。
“踏实就好。”林曦温和地说,“人生在世,求得一个心安理得,比什么都重要。”
夜渐深,繁星满天,银河低垂,仿佛伸手可及。星宿海方向的光晕在夜色中更加清晰神秘。两人添了柴火,围坐取暖,话题渐渐从沉重的生死命运,转向了一些轻松的见闻回忆。林曦说起郭北县乔老先生的博学风趣,兰若寺聂小倩的雍容与复杂,月牙泉木塔族长的智慧;阿娜尔则回忆起圣火坛中一些不为人知的趣事,西域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包括小时候偷偷溜出总坛玩耍被责罚的糗事。火光跳跃,笑语轻声,在这荒无人烟的星海边缘,竟有了一种“家”的错觉,虽然这个“家”只有他们两个人,且随时可能分离。
不是血缘至亲,而是命运交织、彼此扶持的旅伴。这份情谊,在浩瀚星空与无尽荒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珍贵。
“林公子,”阿娜尔忽然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等找到了星宿海的秘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这个问题,她问过,但此刻再问,心境已不同。
林曦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星空,仿佛在权衡,又仿佛在聆听星空的启示。良久,他才缓缓道:“星晷古道漫长,归墟之秘深邃,非一朝一夕可穷尽。星宿海或许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但绝非终点。接下来……或许要根据在此地的发现,再决定行止。可能继续向西,深入更遥远的未知之地;也可能需要折返,去验证某些线索。”
他转过头,看着阿娜尔,目光坦诚:“前路艰险,且充满变数。阿娜尔,你有你的路要走。若你想留下,或去别处安身,我……”
“我跟着你。”阿娜尔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没有一丝犹豫,“我的路,就是跟着你走下去。除非……你觉得我是累赘。” 后面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脆弱。
林曦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有一丝复杂的歉疚。他深知前路莫测,带着她,或许会让她卷入难以预料的危险。但此刻,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怎么会是累赘。”他温和地笑了笑,带着些许无奈与感动,“这一路,多亏有你。只是……怕委屈了你。”
“不委屈。”阿娜尔摇头,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如星夜中绽放的花,“能跟着林公子见天地,见众生,是阿娜尔的造化。”
心意至此,无需再多言。茶碗渐空,火苗渐弱,夜色更深。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与默契。星空无言,见证着这荒原之上、篝火之畔的微小誓言。
明日,便将踏入那片传说中的星宿海。无论前方是通天坦途还是万丈深渊,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的信任与陪伴。这份于无常世事中沉淀下来的淡然与坚定,或许正是应对未来一切风浪最宝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