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忧的身影,如同一片被无形夜风卷起的枯叶,轻飘飘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落在了陈文那座宅邸的后院墙头。宅子不算大,白墙黛瓦,看似寻常书香门第,但院墙高耸,墙角荒草修剪得异常整齐,透着一股与主人表面斯文气质格格不入的、刻意维持的森然壁垒感。
她没有选择走门。门是给光明正大之人行走的通道,而这座宅邸,从她潜入的那一刻起,就嗅不到多少属于“人”的鲜活气息,只有一种陈腐的、混合着墨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死气。
她像一只习惯了在阴影中游走的壁虎,身体紧贴着冰凉潮湿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落地面。脚尖触及铺地的青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屏住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迅速丈量着这个不大的院落。
书房。东厢房那间窗棂缝隙中透出微弱光亮的屋子,是她的首要目标。一个倚仗主家、处理隐秘事务的清客,深夜多半会蛰伏于此。
窗纸内,烛火摇曳,投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低声交谈。不止陈文一人!
谢无忧将身体隐匿在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近冰冷的窗棂缝隙。里面压低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风声太紧,必须尽快送走。”是陈文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刻意的斯文,但尾音里却藏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焦躁,“那几件‘货’,一刻也不能再留了。开封府新来的那位,鼻子比狗还灵。”
“放心,陈先生。”另一个声音响起,沙哑、粗糙,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北边’来接应的人已经搭上线了,明晚子时正,还是老路子,从西水门走,水路干净。只是……”那声音顿了顿,带上一丝为难,“那批新到的‘香’,药性似乎还不稳,有几个‘胚子’反应过激,已经快不行了,怕是撑不到地方。”
“不中用的,按老规矩处理掉,做得干净点。”陈文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不带一丝人味,“‘黑水营’不是善堂,只要最好的‘器’。残次品,毫无价值,留着反而是祸患。”
“器”?“胚子”?“香”?“黑水营”?
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无忧的心口!她几乎能肯定,这些非人的称谓背后,指的就是那些活生生失踪的少女!她们被当成了物品,被用药操控,合格的被称作“器”运往某个叫“黑水营”的魔窟,不合格的则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里面的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似乎是关于银钱交割、账目抹平的具体细节,声音压得更低。片刻后,那沙哑声音的主人似乎告辞,沉重的脚步声向着房门方向移去。
机会!
谢无忧心脏狂跳,强压下立刻冲进去救人的冲动,耐心地蛰伏着。她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以及陈文似乎坐回书案前、提起笔的细微响动。确认书房内只剩下陈文一人,且正专注于书写,她眼中寒光一闪!
一枚薄如蝉翼、边缘锋利的特制刀片,从她袖中滑入指尖。她屏住呼吸,将刀片尖端小心翼翼探入窗棂的缝隙,轻轻拨动里面的木制插销。
“咔。”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得令人心悸。插销被拨开。
谢无忧动作如电,轻轻推开一条仅容身体通过的缝隙,整个人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书房内部,双脚落在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陈文背对着窗户,正伏在紫檀木大案前,就着跳跃的烛火,在一本线装册子上写着什么,对身后的入侵毫无察觉。
谢无忧目光如电,迅速扫视整个书房。布置雅致,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古玩,四壁书架堆满典籍,乍一看毫无异常。但她的鼻翼微微翕动,空气中除了墨锭的清香和陈年纸张的味道,还隐隐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却让她瞬间绷紧神经的冷香——正是那诡异的“雪中春信”!
她的视线最终锁定在靠西墙的一个巨大的紫檀木书架旁。那里,昂贵地毯的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但反复摩擦造成的、不自然的磨损痕迹。
她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指尖在光滑冰凉的书架侧面细细摸索。当触碰到一块雕刻着如意云纹的木板时,她感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就是这里!
她不再犹豫,运起内劲,对着那块木板用力一按!
“轧……轧轧……”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书架旁,一块与周围地板严丝合缝的地砖,竟然悄无声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幽深洞口!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刺鼻药味以及那股奇异冷香的、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如同地狱的呼吸,猛地从洞中喷涌而出!
密室!果然有密室!
谢无忧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身形一矮,如同灵猫般闪身而入!
就在她身影没入黑暗的刹那,身后的洞口再次发出轻微的“轧轧”声,迅速合拢,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阶梯向下延伸,不长,却异常阴冷。脚下是粗糙的石阶,布满湿滑的苔藓。墙壁上,几盏如豆的长明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形状。
密室不大,但眼前的景象,让谢无忧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一侧靠墙立着几个木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挂满了各式女子的衣物!绫罗绸缎,绣花襦裙,小巧的绣鞋,甚至还有一些女子的贴身肚兜和首饰!它们被如同战利品般陈列着,在幽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和冰冷!
另一侧,则是一张粗糙的石桌,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书页、药瓶和奇形怪状的器皿。
谢无忧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冲天的怒火,快步冲到石桌前,抓起那几页写满字的纸。只看了一眼,她的手指就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
纸上是用一种冷静到残酷的笔触记录的文字:
“甲柒号,用药三日,神智涣散,问之不答,偶有癫哭。”
“丙贰号,昨日香量加倍,出现自残癫狂症状,攻击他人,已无价值,按规‘废弃’。”
“戊肆号,反应最佳,意志薄弱,易受引导暗示,符合‘器’之标准,拟下一批送‘黑水营’。”
“废弃”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双眼刺痛!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背后,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逝!
她快速翻找,又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几张被撕毁大半、似乎准备焚毁的残页。她将它们拼凑起来,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
“……与‘惊雷’第七批同路……确保水门畅通……‘黑水营’验收……”
惊雷?!是指火器司丢失的那些军械吗?这些女子,竟然和军械是同一批运输?!“黑水营”到底是什么地方?!
就在她匆忙将这些染血带泪的纸页塞入怀中,准备寻找更多证据或可能被关押的少女时——
“啧,看来,今夜有只不懂规矩的小老鼠,溜进了不该来的地方。”
一个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自密室入口处突兀地响起!
谢无忧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只见陈文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密室入口的台阶上。他脸上平日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早已撕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冰冷杀意。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名眼神凶悍、太阳穴高高鼓起、手持淬毒短刃的劲装护卫。
“把东西放下,乖乖束手就擒。”陈文慢慢步下台阶,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或许,我可以让你死得稍微体面一些。”
谢无忧握紧了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竹剑,剑虽未出鞘,一股凛冽的杀气已充盈这狭小的空间。
“你们把这些活生生的姑娘,当成了什么?!”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器。”陈文停下脚步,隔着几丈的距离,淡淡地看着她,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有用的器,和没用的……垃圾。”
“垃圾”二字出口的瞬间,他身后两名护卫如同得到指令的恶犬,身形暴起!两道淬毒的刀光如同黑夜中乍现的毒蛇信子,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左一右,直取谢无忧咽喉与心口!配合默契,狠辣无比!
谢无忧虽惊不乱,她深知此地不可久留!身形如风中弱柳,向后疾退的同时,手中连鞘竹剑化作两道青影,后发先至!
“啪!啪!”
两声清脆如击磬的爆响!竹鞘精准无比地点在两名护卫持刀的手腕神门穴上!速度之快,角度之刁,远超对方预料!
两名护卫只觉手腕剧痛酸麻,短刃险些脱手,攻势为之一滞!
但陈文动了!
他身形诡异的一晃,竟如同鬼魅般滑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瞬间绕到了谢无忧的侧面死角!五指成钩,指甲隐隐泛着幽蓝之色,带着一股腥风,直抓谢无忧雪白的脖颈!竟是极为阴毒的擒拿手法!
谢无忧竹剑回扫,剑鞘带起一阵疾风,身形如陀螺般急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抓!但陈文的指风凌厉,依旧扫过了她肩头的衣衫!
“嗤啦!”
布帛撕裂声响起!谢无忧肩头一凉,火辣辣的疼痛传来,衣衫已被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莹白的肌肤和一道浅浅的血痕!
好诡异的身法!好毒的功夫!这陈文,绝非普通清客,而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谢无忧心知不能恋战,必须速战速决!她竹剑疾舞,瞬间幻化出数道虚实难辨的剑影,如同青竹骤雨,将两名再次扑上的护卫逼得手忙脚乱。同时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箭,向密室入口电射而去!
“想走?晚了!”陈文眼中寒光暴涨,冷笑一声,袖中突然滑出一支半尺长的乌木短笛,放在唇边,运足内息,猛地一吹!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谢无忧却骤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有无形的尖针刺入了她的耳膜!与此同时,密室最阴暗的角落里,猛地扑出两道黑影!动作僵硬诡异,眼神空洞无光,口中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怪叫,张牙舞爪地向她抓来!赫然是两名被药物彻底控制了神智的少女!
看到同胞如此惨状,谢无忧心神剧震,动作不由得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破绽露出瞬间,陈文那蕴含着阴寒内力的毒掌,已悄无声息地印到了她的后心!
谢无忧凭借多年习武的本能,于千钧一发之际拧身,将竹剑横在背后硬挡!
“咔嚓!”
脆弱的竹剑如何能抵挡蕴含内家真力的重击?应声而断!
一股阴寒刺骨的内力如同毒蛇般透体而入!谢无忧喉头一甜,一口逆血猛地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她借着对掌的巨大冲击力,身形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急飘,同时用尽最后力气,将怀中那几页最重要的、沾着她点点猩红血迹的记录,奋力向着密室入口的方向甩去!
“拦住她!夺回纸张!”陈文厉声喝道,脸色铁青。
两名护卫和那两名被控制的少女再次如同疯狂的傀儡般扑上。
谢无忧眼神一厉,煞气盈眸!她不再留情,手中断剑化作一道夺命的青光,施展出压箱底的保命杀招!剑光过处,快如惊鸿,两名护卫惨叫倒地,非死即伤。她对那两名被控制的少女却无法下手,只能凭借精妙绝伦的轻功身法在狭小空间内闪转腾挪,险象环生!终于,她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身形如同受伤却愈发迅捷的灵雀,冲出了那如同鬼门关般的密室入口!甚至来不及看清方向,便沿着来路发足狂奔,翻过高墙,一头扎进汴京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色之中。
肩头的伤口灼痛刺骨,内息紊乱如同沸水,但怀中紧贴胸口的那几张染血的纸页,却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