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巷,这条以经营各色绢帛绸缎闻名的小巷,在白日的喧嚣散尽后,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只有巷尾一家不起眼的绢料铺子,还透出一豆昏黄的灯火,如同暗夜中一只疲惫的、勉强睁着的眼睛。
谢无忧如同一只灵巧的狸猫,足尖在湿滑的窗棂上轻轻一点,身影便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库房暗室。室内堆满了成匹的绸缎绢纱,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特有的浆洗气息和淡淡的染料味道。她今夜的目标,是这铺子里近期的采买账册——她怀疑,那个神秘的“青衣客”若真与女子失踪案有关,其大量采购特定绢帛的行为,或许会在这账册上留下蛛丝马迹。
她借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弱月光,迅速在堆满杂物的桌案上翻找。指尖刚触到一本硬皮册子,屋外巷口,却骤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铁甲摩擦的轻微铿锵声!
是官差!而且是开封府的巡夜队!
谢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她此行虽是查案,但深更半夜潜入商铺,形同盗窃,若被当场拿住,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晃动的人影。退路已被堵死!谢无忧银牙一咬,来不及多想,身形猛地向上一窜,如同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攀上了房顶粗大的横梁,将整个人紧紧贴附在梁上最阴暗的角落里,屏住了呼吸。
几乎就在她藏好的瞬间——
“砰!”
绢料铺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数道高大的人影,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和铁尺锁链,瞬间涌入了这间不大的库房。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绯色官袍在火光下异常醒目,正是开封府尹崔?!他身后跟着的,是面色沉毅、手按腰刀的左军巡使孟川,以及数名精悍的皂隶。
火光一下子将昏暗的库房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横梁上方那片狭小的阴影。谢无忧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能清晰地听到下方官差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火把燃烧的松油味和崔?官袍上淡淡的熏香。她与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直线距离不过数尺之遥!
崔?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堆满布匹的库房。他的眼神扫过桌案,扫过货架,扫过墙角,最终,却并未向上抬起。或许是他认为梁上无法藏人,或许是火光在下方造成了视觉盲区。他并未发现头顶上方,那双在黑暗中紧张注视着他的、亮得惊人的眸子。
而谢无忧,却借着下方晃动的火光,将崔?的侧脸轮廓看得一清二楚。那张清癯而威严的面容,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印象瞬间重叠!
“是他?”谢无忧心中剧震,几乎要惊呼出声,连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他……他竟然是官府中人?还是这么大的官!”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恍然,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她原本以为对方是江湖同道,或是某个隐于市井的奇人,却没想到,竟是这汴京城里权势赫赫的官人!
两人在空气中擦身而过,近在咫尺,却如同身处两个平行的世界,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仔细搜查!看看有无近期大量采买特定绢帛,尤其是青色绢料的记录!”崔?沉声下令,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回荡。
孟川与皂隶们立刻开始翻查。然而,桌案上、显眼处的账册都被翻了一遍,却并未找到崔?想要的那本记录近期详细采买明细的核心账册。
他们自然找不到。因为那本关键的账册,此刻正被谢无忧紧紧地攥在手里,贴在她的胸前,藏在横梁的阴影之中。
谢无忧听着下方官差们徒劳的翻找声,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小小的得意,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娇俏而狡黠的笑意,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哼,任你是多大的官,也想不到账册早被本姑娘先得手了吧?”
崔?在库房内踱步片刻,眉头微蹙,似乎也察觉到此行难有收获。他沉吟少许,挥了挥手:“罢了,此处无异状,撤。”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迅速远去,库房重新陷入了黑暗与寂静,只剩下窗外清冷的月光。
谢无忧又耐心地在梁上蛰伏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这才如同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了眼手中那本险些引发冲突的账册,小心地塞入怀中。然后,她敏捷地翻出窗户,身影几个起落,便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这一夜,两条本应交汇的线索,如同两道在夜空中交错而过的流星,光芒短暂地接触,却终因身份的隔阂与信息的错位,失之交臂,各自划向未知的深渊。
午后,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窗棂,在开封府后堂的书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包拯悄然来访,未着官袍,只一身深色常服,更显面容肃穆。他屏退左右,从袖中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小小瓷瓶,轻轻放在崔?面前的书案上。
瓷瓶是常见的青白瓷,小巧玲珑,瓶口用蜜蜡仔细封着。
“皓月,你看看此物。”包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崔?拿起瓷瓶,揭开蜡封,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香气飘入鼻腔。这香气很特别,清冷中带着一丝甜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幽远绵长,绝非市井寻常脂粉可比。
“这是何香?”崔?抬眼看向包拯。
“此香名为‘雪中春信’,是江南秘制,产量极少,历来只供宫内及少数勋贵之家女眷使用,京中寻常富户亦难得一见。”包拯缓缓道,目光锐利,“孟川仔细查访后确认,三名失踪女子……柳三娘、秀珠、林小娥,在失踪前数日内,都曾使用过以此香熏染过的绢帕或衣物。”
崔?持瓶的手指微微一紧。三名身份、住处、社交圈截然不同的普通女子,却都接触过这种极为罕见的宫廷贵香?这绝非巧合!
“香从何来?”崔?追问,语气已带上了寒意。
包拯的目光与崔?对视,一字一顿道:“据孟川暗中查证,今年宫中及京中勋贵所用的‘雪中春信’香料采办事宜,是由将作监具文上报,度支司核拨银两,最终由市舶司从江南购入。”
“将作监?”崔?的眉头猛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将作监掌宫室、器用制造,何时竟插手起宫廷香料的采买了?”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包拯的脸色沉静如水,但眼神却冰冷如刀:“更蹊跷的是,就在这批香料入库后不久,将作监下属的火器司,曾以‘新募士卒夜间辨识信号训练需模拟特殊气味’为由,破例申请领用了一小部分‘雪中春信’香料。申请文书上,有度支司的核准批阅。”
“火器司……训练……需要香料?”崔?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荒谬绝伦,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火器司与名贵香料,这两者之间,根本是云泥之别,毫无逻辑关联!这个理由,敷衍得近乎侮辱智商!
书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此刻听来也显得格外刺耳。阳光依旧温暖,却驱不散两人心头骤然笼罩的阴霾。
孟川一直肃立在旁,此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确认无疑的沉重:“大人,此事千真万确。而且,那份火器司申领香料的文书,最终核准用印的笔迹,经多方比对,与度支副使张谦平素批阅公文的习惯极为相似。”
张谦!又是张谦!
崔?的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女子失踪案,贵胄专用的神秘香料,越权采买的将作监,荒谬申领的火器司,以及在关键时刻核准放行的度支副使张谦!
这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在此刻,被这一缕幽暗的“雪中春信”的冷香,诡异地串联了起来!民间女子离奇失踪的恐惧,与朝堂之上贪腐横行、甚至可能涉及更可怕阴谋的黑幕,竟然产生了如此令人心悸的关联!
这案子,早已不再是简单的拐卖人口!它变成了一条纤细却致命的丝线,一端牵着无辜百姓的生死安危,另一端,则牢牢系在了帝国肌体深处那正在溃烂流脓的毒瘤之上!
崔?缓缓放下手中的瓷瓶,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开封府衙那象征着法度与公正的巍峨屋檐。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又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深邃、冰冷,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一字一顿,清晰地在这间弥漫着诡异香气的书房中响起:
“看来,本府……要查得更深了。”
深到足以掀开那层覆盖在真相之上的、用权力与谎言织就的华丽锦缎,直视其下隐藏的、最丑陋的脓血与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