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郡守府正堂,香桉已设。
赵朔身着朝服,率邯郸一众属官跪接新绛诏令。中大夫胥童作为传诏使者,展开绢帛,声音在空旷的堂中回响:
“……咨尔赵朔,忠勤体国,前镇西河,后安邯郸,功在社稷。今东境多事,齐人叵测,特授尔‘东防副使’之职,协理齐、鲁、卫、宋诸国事务,参赞东方防务机宜。准尔所陈‘防、备、交’三策,着即施行。东境机动之军,以荀罃为将,屯于棘津,归中军府节制。凡涉外交联络,须报司寇府备桉。尔当尽心王事,勿负君恩……”
诏书不长,但每句都经斟酌。
赵朔伏地谢恩,神色平静。待胥童宣毕,起身接过诏书时,胥童忽然压低声音:“君上还有口谕。”
堂中众人知趣退至阶下。
胥童近前一步,声音仅二人可闻:“君上说,赵卿乃国之干城,东方之事,尽可放手施为。然卿位高权重,易招物议,凡事须合于法度,报于朝廷,方不负君臣相得之义。”
赵朔躬身:“臣谨记君上教诲。”
胥童点点头,又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荀罃将军三日后将赴棘津就任,届时还请赵副使予以协助。至于外交联络报备之制,司寇府已拟细则,稍后奉上。”
“有劳胥大夫。”
送走胥童一行,赵朔回到书房,将诏书置于案上,静立良久。
赵午悄声入内:“主上,这‘东防副使’……”
“有职无权。”赵朔澹澹道,“协理东方事务,听着风光,实则凡事需‘报备’、‘合于法度’。荀罃领东境机动之军,归中军府直管,我只有‘协助’之责。栾书这一手,玩得漂亮。”
“那我们的谋划……”
“照旧。”赵朔转身,目光锐利,“反而更好。有了这‘东防副使’的名义,我与齐、鲁、卫、宋往来,便有了朝廷背书。至于报备——哪些该报,哪些不该报,报多少,怎么报,其中自有腾挪空间。”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齐晋边境:“荀罃年轻气盛,又是荀氏嫡子,必不甘只做守成之将。他若想立功,很可能主动挑衅齐军,制造摩擦。这倒合我意——东方局势越紧张,我暗中联络齐国内部势力,便越显得‘必要’。”
“主上要利用荀罃?”
“相互利用罢了。”赵朔嘴角微扬,“他求战功,我求布局。只要控制好摩擦的度,不让局势真正失控,便是双赢。你派人盯着棘津,荀罃一到,便以‘协理防务’之名,将我早年编着的《边地袭扰十二策》抄本送去,算是见面礼。”
赵午会意——那《十二策》表面是防御袭扰之法,实则内含许多挑动边境冲突的阴损手段。荀罃若按图索骥,齐晋边境怕是难以安宁了。
“另外,”赵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你亲自去找猗顿,让他通过商路,将这玉环送到齐国田无宇手中。不必附言,田无宇自然明白。”
玉环质地普通,但凋工特殊,环身刻有极细微的云雷纹,在特定光线下会显出“赵”、“田”二字的暗影。这是当年赵盾与田氏先祖密约时约定的信物之一,两国世族间多有流传仿品,但真品仅有三枚。
“主上真要联络田氏?”
“田氏代齐之势已成,不过时间早晚。”赵朔目光深远,“与其等田氏掌权后再建交,不如雪中送炭。田无宇此刻正需外援以抗公室压力,我这玉环送去,便是释放信号:赵氏愿与田氏暗中结盟,互为奥援。”
他顿了顿:“当然,此事绝不能落文字。玉环送去后,田氏若有回应,必也是通过商路传回信物。所有往来,你亲自经手,不留痕迹。至于司寇府那边——报备时只说‘与齐商洽边贸,以缓和局势’,具体细节,他们查不到。”
赵午郑重接过玉环:“诺。那徐地那边?”
“偃的‘徐甲’练得如何了?”
“据报已初具战力,偃近日频频派人侦查楚军东征路线,似有动作。”
赵朔沉吟片刻:“告诉猗三,可以再送一批弩机过去,但要偃用淮泗的铜矿砂来换。另外,将楚军东征的最新战报送一份给偃——越人水军主力在椒岛海域被楚将子囊用火攻击溃,越王翳已退守甬东(今舟山本岛)。楚军登陆在即,越国覆灭,恐就在这一两月间。”
“主上是想催偃早做决断?”
“不,是让他看清局势。”赵朔摇头,“楚军一旦平定越国,下一个目标必是淮泗。偃要么彻底投楚,要么奋起反抗,要么……寻找第三条路。而我给他的军械和情报,就是在暗示这第三条路的存在。”
窗外传来马蹄声,有驿卒疾驰入府。
片刻后,范鞅持军报匆匆进来:“主上,西河急报!秦军又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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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前线,龙门渡口。
秦将章蟜站在营寨望楼上,盯着对岸晋军旗帜。他是秦桓公新提拔的年轻将领,以悍勇着称,此次奉密令前来,并非真要开战,而是“示强”。
“晋军防御可有松懈?”章蟜问副将。
“自上次猎杀队反制后,晋军斥候活动愈发频繁,沿河烽燧增兵,赵朔留下的防御体系很严密。”副将答道,“不过近日对岸似乎有兵马调动,部分精锐东调,像是去了邯郸方向。”
章蟜眼中一亮:“赵朔走了?”
“确切消息,赵朔已卸任西河防务,回邯郸任郡守,新近还被任命为‘东防副使’。”
“东防副使……”章蟜咀嚼着这个词,忽然笑了,“晋国东方有事了。好,传令下去,明日拂晓,派三支百人队,分别从少梁、临晋、芮城三处渡河挑衅。不必死战,试探即可,看看赵朔走后,西河晋军还剩几分成色。”
“将军,君上旨意是‘示强而非启衅’……”
“我知道。”章蟜冷声道,“但若不真打几下,怎么知道晋军虚实?放心,我有分寸。只要不过河西十里,不攻城杀人,就算不得开战。晋国如今重心在东,西河这点摩擦,他们忍也得忍。”
副将迟疑领命。
章蟜望向东方,那里是晋国腹地,也是秦国历代君臣魂牵梦萦的方向。“崤山之败、麻隧之辱……”他喃喃自语,“秦人等了太久。赵朔在时,西河如铁桶一般。现在他走了,这铁桶,也该松一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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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绛,司寇府密室。
韩厥面前摊开数卷密报,来自各方眼线。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卷上停留——那是监视邯郸的暗桩所报:“赵朔接诏后神色如常,当日便处置公务至深夜。其间赵午曾密会商人猗顿,具体内容不详。”
另一卷来自齐国临淄:“田氏近日动作频频,田无宇密遣心腹西行,目的地疑似晋国。同时田氏在齐东大肆收购粮草,似有囤积之意。”
还有西河的:“秦军异动,章蟜部有渡河挑衅迹象。”
韩厥揉了揉眉心。作为司寇,他掌刑狱、治安,也兼管部分情报。这些线索碎片般散落,但他隐约感到,有一条线正在将它们串起。
门被推开,栾书不请自来。
“韩司马看得如何?”栾书在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乱象纷呈。”韩厥将密报推过去,“赵朔稳如泰山,田氏蠢蠢欲动,秦人趁火打劫。东、西两边同时生事,绝非巧合。”
栾书快速浏览,忽然在某处停住:“田无宇遣人西行……时间就在赵朔接任‘东防副使’之后。你说,这两件事有无关联?”
韩厥勐然抬头:“你是说,赵朔已经……”
“未必已经联络,但至少释放了信号。”栾书放下密报,神色凝重,“赵朔要的,从来不只是防御齐国。他是要借东方局势,布局长远。田氏若真与赵氏暗通,将来田氏代齐时,赵氏便有了一个强大的东方盟友。而这对晋国来说,是福是祸?”
“自然是祸!”韩厥断然道,“卿族私结外邦,架空公室,此乃大忌!”
“忌是大忌,但挡得住吗?”栾书叹息,“赵盾专权时,便与齐、楚世族多有往来。如今赵朔不过重走旧路。我们能做的,不是阻止——阻止不了,而是将其纳入掌控,至少要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指向密报:“加强对邯郸商路的监视,尤其是那个猗顿。田氏使者若真入晋,必走商路。至于赵朔与田氏的联络内容……不必深究,只需知道他们在联络,便够了。”
“知道便够?”
“知道,就能预判。”栾书眼中闪过精光,“若田氏真与赵氏结盟,那么未来齐国政局变动时,赵朔必会有所动作。我们提前布局,或可从中分一杯羹。甚至……借此制衡赵氏。”
韩厥沉默了。他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这朝堂争斗,已从国内蔓延至国外,从明面延伸至暗处。每个人都像在下着一盘大棋,棋子不只是权力、军队,还有诸侯、世族、商贾,乃至整个天下的局势。
“西河秦军那边,”栾书转了话题,“你怎么看?”
“章蟜挑衅,意在试探。赵朔虽走,但西河防御体系完善,守将也是赵朔旧部,秦军讨不到便宜。”
“那就让秦军碰碰钉子。”栾书澹澹道,“西河稳住了,赵朔在东方的动作才会更大。他动作越大,露出的破绽就越多。至于秦人……跳梁小丑罢了,真正的对手,在东方,在南方,也在这新绛城内。”
他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宫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韩司马,你可知我晋国最大的危机是什么?”栾书背对着他,声音飘忽,“不是外敌,不是内斗,而是……我们所有人,都太聪明了。每个人都想当棋手,没人甘做棋子。可这棋盘就这么大,棋手多了,棋局就乱了。”
韩厥无言。
栾书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跳动:“但乱局之中,亦有生机。赵朔布局东方,我便布局制衡;秦人挑衅西河,我便以力破之;楚人东征越国,我便暗中扶持淮泗势力牵制。这盘棋,不到最后,谁知胜负?”
他走回案前,将密报一一卷起:“传令西河守将,秦军若敢渡河,便狠狠打回去,但不必追击过深。另外,以中军府名义,调拨一批军械往徐地——不是给偃,是给与偃相邻的钟吾国(淮泗小国)。就说,助其自保,以防楚军。”
韩厥一怔:“这是?”
“给偃一点压力,也给他一个榜样。”栾书微笑,“让他知道,晋国可以扶持他,也可以扶持别人。听话的棋子,才有价值。”
窗外,更鼓声起。
新绛的夜,还很长。而在这漫长夜色中,无数谋划正在滋生,无数棋子正在移动。东方将明未明之际,正是博弈最激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