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烈日灼烤着晋国大地,新绛城内的政治气候却比天气更为酷烈。针对赵朔的暗流已不再满足于市井巷议,开始化作更为实质性的攻势,试图撼动这根支撑着晋国霸业的擎天砥柱。
这一日的朝会,注定不会平静。大司马府呈报上半年军械调配与粮饷拨付情况,当念及中军,尤其是“武卒”所属份额时,郤克一党的司徒府属官出班奏报,言今岁各地赋税因春寒有所延迟,国库稍显拮据,提议暂缓拨付“武卒”部分新增装备的款项,待秋收后再行补足。
理由冠冕堂皇,时机却耐人寻味。此举若成,不仅将直接影响“武卒”的战备训练,更是对赵朔权威的一次公开试探和削弱。
朝堂之上,目光瞬间聚焦于赵朔身上。晋景公高坐其上,依旧沉默,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角力。
赵朔并未立刻发作,他缓缓出班,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名属官,最终落在郤克脸上,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司徒府所言春寒欠收,可有具体郡县明细?延迟几何?数额几许?据朔所知,去岁丰稔,国库充盈,何以区区春寒,便能影响到国之精锐的军需供给?”
那属官一时语塞,支吾难言。赵朔不再看他,转向晋景公,朗声道:“君上,‘武卒’乃国之利器,鄢陵之战,正是倚仗其锐,方能摧垮楚军精锐,奠定胜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克扣延缓,战时何以催其效死?此非节省国用之策,实乃自毁长城之愚行!若司徒府果真艰难,朔愿请查其账目,看看究竟是国库空虚,还是有人中饱私囊,亦或是……故意刁难!”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宇之中。赵朔不再含蓄,直接将矛指向了“故意刁难”,其锋芒毕露,让许多原本作壁上观的卿大夫都感到一阵心悸。
郤克脸色铁青,不得不出列辩解:“赵帅此言过矣!司徒府亦是为国筹划,绝无刁难之意。只是虑及全局,暂作权衡……”
“权衡?”赵朔打断他,语气转厉,“郤大夫可知,军中粮饷器械,关乎士气,关乎生死,关乎国运!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权衡’之物?今日克扣‘武卒’,明日是否便要克扣上、下军?长此以往,我晋国三军,还有何战力可言?届时,楚人卷土重来,秦人东出函谷,谁来御敌?是靠郤大夫的‘权衡’,还是靠司徒府的‘节俭’?!”
他步步紧逼,词锋如刀,将郤克等人的借口批驳得体无完肤,更将问题提升到了国家安危的高度。那股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杀伐之气弥漫开来,压得反对者几乎喘不过气。
晋景公见火候已到,再沉默下去恐生大变,终于开口:“赵卿所言在理。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武卒’所需,一应照常拨付,不得延误。司徒府当竭力筹措,若真有难处,报与寡人知晓,不得擅自裁减军需。”
君命已下,此事尘埃落定。赵朔凭借其不容置疑的功绩、强悍的立场和关键时刻的决绝态度,成功击退了这轮试探性进攻。但他心中并无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郤克等人今日虽退,其心不死,而君上那看似支持的表态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坐观虎斗的平衡之术?
退朝之后,韩厥再次秘密来访赵府。他面带忧色:“赵帅,今日廷争,虽胜一筹,然彻底与郤克等人撕破脸皮,只怕日后明枪暗箭,更甚从前。”
赵朔请韩厥入座,亲自斟茶,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沉静:“韩大夫,非是朔要撕破脸,而是他人已欺至门前,退无可退。今日若退一步,明日他们便敢进一尺。唯有展示雷霆手段,让其知我底线,方能暂保一时安宁。”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知君上心思,亦知郤克之谋。然,我赵朔行事,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将士,中间无愧于本心。他们无非是想逼我犯错,或激我怒而兴兵,或迫我交出兵权。我偏不遂其愿!军政要务,我照常处理;‘武卒’训练,我更加紧;对外邦交,我依旧强硬。我倒要看看,在这堂堂正正的大势面前,他们的那些鬼蜮伎俩,能奈我何!”
韩厥闻言,心中稍安,却仍提醒道:“话虽如此,然暗箭难防。尤其是那‘天火’之事,仍是隐患。郤克今日未提,恐是等待更佳时机。”
“此事我自有计较。”赵朔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或许,是时候让天下人知道,这‘天火’,并非我赵朔所能驱使,也并非……只有我能引来。”
韩厥一怔,不明其意。赵朔却不再多言,转而与韩厥商讨起西河防务与对秦策略,仿佛刚才的朝争并未发生。这份沉静与定力,让韩厥心中暗叹,赵朔之能,确非常人可及。
就在新绛朝争暂告段落之际,一封来自西河前线的密报,由快马送至赵朔案头。密报称,边境斥候发现秦国近期有异常调动,虽未越境,但驻防于边境的兵力有所增加,且有小股精锐骑兵频繁窥视我方关隘。更令人警惕的是,发现有疑似楚国装扮的使者,秘密进入了秦国都城雍邑。
“秦、楚……”赵朔手指敲击着案几,目光锐利。郤陵之战楚国虽败,但根基未损,楚庄王雄才大略,绝不会甘心失败。联合同样对晋心怀怨恨、一直图谋东出的秦国,乃是必然之选。西河之地,是赵朔一手经营、用以压制秦国的战略要冲,也是他功绩和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地若有失,不仅晋国西线门户洞开,他赵朔的威望也将遭受重创。
“郤克等人在内掣肘,秦楚在外勾结……”赵朔冷笑一声,“真是好算计!想让我内外交困,疲于奔命?”
他立刻下令:增派斥候,严密监控秦军动向及楚国使者行踪;命令西河守将提高戒备,加固城防;同时,以中军帅名义,行文秦国,措辞强硬地质询其边境增兵之意,以示警告。
处理完这些,他沉思片刻,又写了一封密信,唤来一名绝对心腹,低声吩咐道:“将此信秘密送往‘安居’,面呈范蠡先生。” 信中所书,除了通报秦楚可能勾结的动向外,便是再次询问那“天火”之谜,并隐约表达了希望借助范蠡海外之力,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危机的意图。在内外压力之下,赵朔开始将目光投向那超然于诸侯之外的变量。
“安居”岛上,范蠡收到了赵朔的密信。他仔细阅读后,将其置于灯焰上焚毁。
“秦楚勾结,意在晋也。赵朔内外受敌,方想起我这海外闲人。”范蠡微微一笑,并无意外。他走到院中,仰观星象,夏夜的星空璀璨而神秘。
弟子在一旁恭敬询问:“先生,我等该如何回应赵帅?是否要介入中原之争?”
范蠡摇了摇头:“时机未至。赵朔虽困,犹有余力。晋国内斗,尚未至水火之势。此刻介入,非但无益,反可能引火烧身,暴露我等根基。”
他沉吟道:“回复赵朔,言‘天火’之事,机缘巧合,非人力可常御。然海外奇物,不止于此,待其需时,或可相助。眼下,当以稳固西河,震慑秦楚为要。另,可提醒他,注意齐国内部动向,齐顷公虽庸,但其国内技术仿制颇有进展,或生变数。”
他的思路清晰,依旧是以静制动,以海外发展为主。
“至于我们,”范蠡目光重新投向东方那浩瀚的海洋,“加速金砂据点的建设,同时,派遣一支精干船队,携带部分提纯后的金砂样本,以及我等所制的精巧器物,尝试向东北方航行,探索与燕国或更北方部落建立贸易路线的可能。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不仅要开拓海外的资源,更要构建起一个联通海内外的、隐秘的贸易与信息网络。中原的纷争,对他而言,既是风险,也未尝不是某种机遇。砥柱虽固,然浪潮汹涌,暗礁密布。赵朔能否继续屹立不倒,不仅取决于他自身的意志与力量,也取决于那来自海外旁观者的判断,以及那悄然织就的、覆盖越来越广的命运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