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二章:齿轮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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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丰银行地下废弃库房弥漫着冰冷、污浊的空气,入口处那黑黢黢的下水道洞口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嘴。郑永半蹲在冰冷的铁板边缘,强光手电的光束固执地刺入下方狭窄、肮脏的砖砌通道深处。污水在沟底缓慢流淌,反射着油腻的死光,那股混杂着陈旧铁锈、泥土腥腐和浓烈排泄物发酵的恶臭几乎令人作呕。洞口边缘残留的几滴半凝固的暗红血迹,像垂死昆虫最后的挣扎印记,滴落在污浊的水面上,瞬间被稀释带走。
“探长,图纸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喘息从陡峭的阶梯上方传来,留守的探员带着一个穿着工部局市政维修制服、头发花白、脸色紧张的干瘦男人快步冲了下来。
“快!” 郑永头也没回,声音低沉紧绷。
老绘图员被眼前的景象和浓烈的气味呛得咳嗽了两声,慌忙打开随身携带的牛皮纸筒,抽出一卷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巨大图纸。图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迅速摊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如同城市地底扭曲痉挛的血管。
“这…这里是汇丰银行地下旧库位置,” 老绘图员枯枝般的手指哆嗦着指向图纸上一个点,又沿着一条虚线蜿蜒滑动,“这条…这条是废弃的下水干渠,原本连接着黄浦江边的老码头区,后来上游改道,大部分就淤塞废弃了…民国十年工部局的地下水患报告里标记过……” 他的手指在某片区域划了个圈,“这里…从图纸上看,应该是早年英商怡和洋行废弃的一处小型地下转运仓!库门早就被坍塌的砖石封死了,理论上不通…图纸上显示,它就在这条废弃干渠的东北侧,相隔…大概十几米厚的土层和旧地基!”
“废弃转运仓?” 郑永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钉在图纸上那个标注模糊的区域。
“是…是的,” 老绘图员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早年是堆放茶叶和生丝的临时点,后来废弃几十年了,入口都被后来新修的马路给压在了下面…理论上不可能有人进去……” 他也看到了洞口边缘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不解和惊惧。
废弃库房、下水道、图纸上标记的废弃转运仓、动物毛发、硫磺火药味!这几个词在郑永脑中激烈碰撞!一个理论上被彻底埋葬的旧空间,一个需要精确图纸才能找到的隐秘点,一个弥漫着火药和动物气息的巢穴!这绝非巧合!那条逃亡的血迹之路,终点就在那个图纸标记点附近!
“带几个人守在洞口!任何动静,立刻示警!” 郑永猛地起身,抓起手电,转身冲向阶梯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其余人跟我走!去地面!找那个该死的转运仓可能的入口痕迹!”
地面的冷风裹挟着薄薄的暮色迎面扑来,让刚从地下污浊空气中挣脱的郑永肺部一阵刺痛。汇丰银行后巷狭窄、肮脏,堆满了杂物。探员们分散开,如同梳子般仔细梳理着每一寸地面、墙体、甚至垃圾桶周围。
“探长!这里!” 靠近巷尾一间堆满废弃建筑材料的小棚屋角落,一名探员压低声音喊道。郑永立刻冲过去。
墙角下方,几块原本覆盖着厚厚灰尘和苔藓的旧木板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了下面潮湿的泥土。泥土上,赫然印着几枚新鲜的、清晰的脚印!脚印尺寸偏大,鞋底纹路特殊,深陷泥中,绝非普通市民所穿。脚印延伸的方向,指向棚屋侧面紧贴着银行高大后墙的一条极窄缝隙!缝隙阴暗,堆满了碎石和垃圾,尽头似乎被一堵破败的低矮砖墙堵死。
郑永蹲下身,手电光聚焦在脚印边缘——那里的泥土被什么东西蹭刮过,留下几道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的短硬毛发痕迹!与下水道入口发现的毛发如出一辙!他鼻翼微微翕动,空气中除了垃圾的腐败味,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吹散的……硫磺火药味!气味源头,似乎就在缝隙深处那片被垃圾和破墙遮挡的黑暗里!
“搬开!” 郑永指着那堵看似封死的低矮破砖墙。探员们立刻动手,合力推开早已腐朽的砖块。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一个仅能容一人勉强挤过的、倾斜向下的黑洞露了出来!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动物臊臭、陈旧霉味和硫磺气息的污浊气流猛地从洞中涌出!
洞口边缘,一块半腐烂的木板上,清晰地蹭刮着一道带着湿泥和暗红色血迹的痕迹!
找到了!那个理论上被埋葬的入口!
“强光准备!跟我下!” 郑永没有丝毫犹豫,手枪上膛,第一个侧身挤入那狭窄、陡峭向下的土洞。刺鼻的气味瞬间将他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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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慈医院临时羁押室外,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沙利叶高大魁梧的身躯如同铸铁的闸门,纹丝不动地挡在门前,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自称“久保田信介”的日清商社代表。对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无可挑剔的优雅法语,此刻在沙利叶眼中,如同涂抹了剧毒的糖霜。
“久保田先生,” 沙利叶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西伯利亚冻土下的暗流,每一个法语单词都带着冰冷的棱角,“您口中的‘技术员’山本健次郎,涉嫌非法持有剧毒物质,并在拒捕过程中暴力袭警。他目前是广慈医院一起恶性谋杀案和一起严重投毒未遂案的重要嫌疑人。在案件核心事实未查清之前,任何形式的探视,包括贵社律师,都被严格禁止。这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序。”
久保田信介脸上那儒雅的从容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隙,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谋杀?投毒?”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语气充满惊愕与难以置信,“沙利叶探长,这绝不可能!山本君在我社工作五年,一直负责精密医疗设备的维护,为人忠厚老实!这一定是可怕的误会!贵方是否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还是……受到了某些别有用心的误导?”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空荡的走廊。
“误导?” 沙利叶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嗤笑。他向前逼近半步,巨大的压迫感让久保田和他身后的秘书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证据,我们有很多。从他身上搜出的用于替换的致命毒剂,到他伪造身份潜伏医院、利用维修通道逃离、甚至企图用磨尖的金属凶器刺杀探员的录像……最关键的,他与另一名身份极其危险、携带淬毒武器的女性死者尤金娜(王秀娟)存在直接关联。所有这些证据链都非常清晰。”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似乎要剥开久保田精心维持的体面外壳,“至于误导……久保田先生,您似乎对贵社‘技术员’参与如此严重的罪行,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久保田信介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那丝虚伪的忧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强硬。“沙利叶探长,” 他的法语依旧流畅,却失去了之前的温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硬度,“请注意您的措辞!日清商社是守法经营的典范,与法租界当局有着长期良好的合作关系!您对山本君毫无根据的指控和对本商社声誉的影射,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们要求立刻……”
“要求?” 沙利叶粗暴地打断了他,低吼如同闷雷,“在这里,只有法租界的法律说了算!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山本健次郎,代号‘07’,我们审定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钉死他背后那些鬼祟影子的铁证!滚!” 最后一个字如同鞭子般抽在寂静的走廊空气中。
久保田信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丝阴鸷的寒光闪过,随即又被强行压下。他死死盯了沙利叶足足三秒钟,仿佛要将这张冰冷的面孔刻进骨髓。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下颌线条绷紧,猛地转身,皮鞋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带着脸色煞白的秘书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沙利叶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转身,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开。
临时羁押室内光线惨白。代号“07”的山本健次郎被结实的皮带固定在特制的审讯椅上,右肩枪伤处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地垂向地面,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但沙利叶敏锐地捕捉到他搁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正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无意识地反复敲击着冰冷的金属——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或许是长期操作精密仪器或进行某种编码留下的烙印。
沙利叶没有坐,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巨大的压迫阴影。他走到山本健次郎面前,俯视着他,沉默如同一块不断加压的巨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只有山本愈发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和那根食指越来越快、越来越焦躁的敲击声在死寂中回荡。
“尤金娜死了。” 沙利叶毫无预兆地开口,冰冷的声音炸开死寂,如同冰锥刺入耳膜,“被巨大的工业齿轮活活撕碎了。血和碎肉溅得到处都是。” 他清晰地看到山本敲击的手指猛地一僵,瞬间停止了动作,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块法国总领事夫人的凤凰金表,还有那些消失的、本该致命的药剂……它们现在在谁手里?‘老掌柜’?还是那个让你画圈确认的‘袁老板’?”
山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抽气,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瞪向沙利叶,瞳孔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
“不……我不知道……表……药剂……”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我只是……只是听命令……画圈……确认送达……替换……” 他猛地闭上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显然不仅仅来自眼前的沙利叶,更来自那个他不敢提及分毫的名字!那个名字代表的惩罚,远比死亡更令他恐惧!
沙利叶知道,恐惧的堤坝已经出现裂缝。只需要再加一把力……
“砰!”
羁押室的铁门被猛地推开!一名探员脸色凝重地冲进来,急促地报告:“探长!医院锅炉房!有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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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深处,废弃下水道主干渠的污水在死寂中流淌,发出单调黏腻的汩汩声,掩盖着更深处黑暗中粘稠的罪恶气味。几盏大功率的煤油探灯被架设在浅滩周围,惨白的光线刺破浓稠的黑暗,将这片巨大、阴森如同远古巨兽脏腑的洞穴空间彻底暴露出来。空气里腐败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铁锈和泥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那具肿胀的无头女尸依旧静静地躺在防水油布上,无声诉说着非人的暴虐。而在她不远处的碎石地上,几片染血的深蓝色护士服碎片和那几枚沾染血肉的暗沉金属碎屑,被小心翼翼地标记出来,如同通往地狱的路标。
费沃里站在半坍塌的通道口前,肺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带来灼烧般的疼痛,但此刻他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条被巨大混凝土块半掩的黑暗通道深处。探员们正在奋力撬动、搬开那些沉重的障碍物。
“哗啦——轰!” 最后一块半人高的混凝土块被撬棍合力推倒,沉闷的撞击声在洞穴中激起阵阵回响。呛人的灰尘如同浓雾般腾起。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倾斜向上的狭窄通道彻底暴露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
通道内壁布满湿滑的青苔和深褐色的污水垢痕,地面凹凸不平,残留着深深的、呈平行线状的新鲜拖曳痕迹!痕迹尽头,散落着更多细小的深蓝色布料碎片和点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拖痕一直蜿蜒向上,消失在通道上方更深邃的黑暗中!
一股更为浓烈的机油腥味和铁锈粉尘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屠宰场般的陈旧血腥气,从通道深处幽幽地弥散出来,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费沃里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盏强光手提煤油灯,第一个弯下腰,侧身挤入了那狭窄、压迫感十足的通道。后背的伤口被粗糙的通道内壁摩擦,疼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但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两名最精干的探员紧随其后。
通道不长,却异常陡峭。每一步攀爬都异常艰难,湿滑的石壁随时可能令人失足。浓重的机油味和血腥气越来越浓烈刺鼻。终于,脚下变得略微平坦,前方空间似乎骤然开阔!
费沃里猛地直起身,高举煤油灯!
昏黄跳跃的光晕如同利斧般劈开眼前的混沌黑暗,照亮了一个令人瞬间头皮炸裂、脊椎发寒的景象!
这是一个半嵌入地下的巨大空间,显然是某个废弃工厂车间的一部分。穹顶由厚重的钢筋混凝土和粗大的钢铁桁架构成,布满了蛛网、灰尘和锈迹。而占据这个空间核心位置的,是一台早已停止运转、如同史前巨兽骸骨般的庞然大物——一台锈迹斑斑的卧式蒸汽机!巨大的飞轮直径超过三米,厚重得令人窒息!飞轮边缘连接着几组大小不一、同样覆盖着厚厚红锈的沉重齿轮!其中一组巨大的齿轮组紧紧咬合着,仿佛陷入永恒的僵死状态!
煤油灯的光晕猛地晃动起来!费沃里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组最大的、咬合最紧密的齿轮啮合缝隙深处,赫然死死夹卡着几缕深蓝色的、被碾压得几乎与锈迹融为一体的棉布纤维!而下方巨大的铸铁底座上,一大片呈放射状扇形喷溅开来的暗褐色污渍早已干涸板结,颜色深得发黑!那不是锈迹,是血!大量喷溅的人血!
更令人窒息的是,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围绕着这台恐怖的钢铁巨兽,清晰地残留着数趟杂乱的拖拽痕迹和挣扎蹬踏的脚印!脚印一直延伸到齿轮组附近那滩巨大的扇形血污中心!
费沃里强忍着剧烈翻腾的胃部,蹲下身,煤油灯凑近那暗黑凝结的血污中心。灯光下,血污中竟然掺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白色的粉末状物质?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点粉末。质地…像是碎裂的骨粉?或者……石膏?
突然,旁边一名探员低呼一声:“督察长!看这里!” 他蹲在巨大的齿轮组下方,煤油灯照亮了底座一个凹陷的角落。
那里,在厚厚的油泥和铁锈覆盖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异样的金属光泽!
费沃里立刻靠过去。探员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刮开表面的油泥和锈层。
一枚小巧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徽章逐渐显露出来!
徽章造型别致,线条流畅,主体是一朵盛开的花朵形态,由某种暗金色的合金精心锻造而成。即使覆盖着污垢,依旧能看出其精细的工艺和独特的设计感。花瓣的形态……不是常见的梅花或牡丹,其层叠的样式带着一丝东洋的异域风格。
费沃里的呼吸瞬间屏住!这徽章……绝不是属于尤金娜(王秀娟)的东西!它更像某种组织的隐秘标识!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枚深陷在油泥中的徽章抠了出来。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传来,沾染着粘稠的油污和陈旧的血腥气。
花瓣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深蓝色的……织物纤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