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从床上坐起身来说道:“我来到你们家已经有六十多个年头了。从年轻时一直到现在,我这辈子的福也算是享足了。从你们老爷那一辈算起,儿子、孙子们个个都还算不错。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
说到这里,贾母的目光在屋里四处扫视,像是在找人。王夫人见状,轻轻推了推宝玉,示意他走到床前。
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紧紧拉住宝玉的手说道:“我的乖孙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宝玉赶忙点头答应,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他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时,贾母接着说道:“我心里啊,就盼着能再见到一个重孙子,这样我也就能安心了。我的兰儿在哪里呢?”李纨听到这话,连忙把贾兰推到贾母跟前。
贾母松开拉着宝玉的手,转而拉住贾兰的手,说道:“你母亲是个孝顺的人,等你将来有了出息,也要让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原本就站在贾母身旁,见状连忙快步走到贾母跟前,说道:“我在这里呢。”
贾母拉着她的手,说道:“我的乖孩子,你实在太聪明伶俐了,往后啊,还是多积点福吧!我也没积下什么大德,就是为人实在,有时候难免吃了些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儿,我也没怎么认真去做,就去年让人抄写了一些《金刚经》,送给别人,也不知道送完没有?”
凤姐回道:“还没送完呢。”
贾母接着说道:“早就该把这些经书都送完才好。咱们家大老爷和珍儿在外面也就罢了;最让我生气的是史家那丫头,真是没良心,怎么一直都不来看看我?”
鸳鸯等人都心里明白原因,却都默默不语。
贾母又转头看了看薛宝钗,长叹了一口气,只见脸色渐渐泛起红晕。贾政心里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赶忙让人端上参汤。
此时,贾母的牙关已经咬紧,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又努力睁开,把屋子里的人都仔细瞧了一遍。王夫人和薛宝钗轻轻走上前,扶住贾母,邢夫人和凤姐等人则赶紧去换衣服。
这时,地下的婆子们已经把床安置妥当,铺好了被褥。只听见贾母喉咙里轻轻响动了一下,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容,随后便咽了气,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见状,急忙将贾母的遗体安置在床上。
于是,贾政等人在外厅一侧跪下,邢夫人等人在内厅一侧跪下,众人一同放声痛哭,哀声一片。
外面家人早已将各项事务准备得妥妥当当,只等里面传出消息。消息一传出来,从荣国府的大门开始,一直到内宅门,一扇扇门都大开着,全部用洁白的纸张糊得严严实实。孝棚高高搭起,大门前的牌楼也立刻竖了起来。府里的上下人等都换上了丧服。
贾政向朝廷上报了丁忧之事,礼部随即奏报给了皇上。皇上仁慈宽厚,念及贾家世代功勋,又考虑到逝者是元妃的祖母,特赐白银一千两,并命令礼部主持祭祀事宜。家人们分头前往各处报丧。
众亲友虽然早就知道贾家如今势力已不如从前,但看到皇上如此隆重的恩典,都纷纷前来吊唁。
选定了吉时,遗体入殓,停放在正厅之中。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自然要担起大任。
宝玉、贾环、贾兰作为亲孙子,年纪又小,都应当守在灵前。
贾琏虽然也是亲孙子,但他和贾蓉一起,可以分派家仆们办理各项事务。虽然也请了一些男女亲戚来帮忙照应,但内厅里,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人才是应该守在灵旁哭泣的。
尤氏虽然也能帮忙照应,但她自从贾珍外出后,就依住在荣国府,平时很少出头露面,而且对荣国府的事务也不太熟悉;贾蓉的媳妇就更不用说了;惜春年纪还小,虽然是在这里长大的,但对家里的事务一概不知。
所以,内厅里竟然没有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只有凤姐能够照管内里的事务。况且贾琏在外面作主,里外他二人搭配,倒也十分合适。
凤姐之前一直仗着自己精明能干,原本盘算着等老太太去世后,自己定能大展身手,好好操办一番。邢夫人和王夫人等人都知道她曾经成功操办过秦氏的丧事,觉得把事情交给她必定稳妥,于是仍旧让凤姐来总管府里内务的事宜。
凤姐本就没有推辞的理由,自然就应承了下来。她心里想着:“府里这些事本来就是我在管着,那些下人大多也都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那边的人本来就不太好使唤,如今她们都顾着各自的事去了。虽说现在没有了对牌来支取银项,但办丧事用的这宗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情又有贾琏在操办。虽说我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过想来也不至于被人挑出毛病、遭到贬低,而且这边的丧事说不定比在宁国府办的时候还要办得更周全些。”
心里有了主意后,就等着明天接了三(“接三”是旧时丧俗,在死者去世第三日要举行大殓仪式,亲友会来吊唁,还会焚化纸扎的车马等物品。),后日一早,便让周瑞家的传话出去,让人把府里花名册取上来。
凤姐仔细地看了,发现府里总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剩下的都是些丫头,就算把各房的丫头都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实在难以分配差事。她心里想道:“这次给老太太办丧事,人手居然比东府办秦氏丧事的时候还要少。”于是凤姐又从庄子上调来几个人,可还是不够差遣。
凤姐正心里盘算着,忽然有个小丫头过来对她说:“鸳鸯姐姐请奶奶过去一趟。”凤姐没办法,只好跟着去了。
一见到鸳鸯,只见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把拉住凤姐的手着说:“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在服丧期间不能行大礼,但这个头我必须要磕的。”
说着,鸳鸯就跪下了。慌的凤姐连忙伸手拉住她,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咱们好好的说。”凤姐一边说着,一边把鸳鸯从地上拉了起来。
鸳鸯说道:“老太太的后事,里里外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在操办。这批银子是老太太生前攒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乱花过什么钱。如今面临这件大事,一定得求二奶奶办得体体面面的才好!我刚才听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的,我听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她说老爷的意思是,给老太太办丧事,只要表现出悲切的心情,那才是真正的孝顺,没必要浪费钱财,去图那些表面的好看。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能不办得体面些?我虽然只是个奴才丫头,哪敢多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生前这么疼爱二奶奶和我,她老人家走了,怎么能不让她风风光光地走!我知道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人,所以我才请二奶奶来作个主,我这辈子都是跟着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走了,我还是要跟着她的。要是我看不见老太太的后事办得怎么样,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老太太呢?”
凤姐听了这话有点古怪,便说道:“你放心,要把丧事办得体面些也不算什么难事。再说,老爷虽说主张要节俭些,可这排场、架势也不能差了去。就算把这些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鸳鸯说道:“老太太临终前留下话,说所有剩下的财物都是留给我们的。二奶奶要是办丧事钱不够用,尽管拿这些东西去变卖补上。就算老爷有不同意见,我也不能违背老太太的遗言。那天老太太分配财物的时候,老爷不也在场听着的吗?”
凤姐说道:“你向来是最明事理的,怎么这时候倒这么着急上火了?”
鸳鸯解释道:“不是我着急,因为大太太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老爷又怕办得太张扬了。要是二奶奶心里也跟老爷想的一样,觉得咱们家之前刚被抄过家,丧事还办得这么风光,往后指不定又要被抄家,也就不顾及老太太的体面了,那可怎么办?我不过是个丫头,好坏也碍不着什么,可这终究关乎着咱们府里的名声。”
凤姐说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在呢。”
鸳鸯千恩万谢,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凤姐。
凤姐从屋里走出来,心里想着:“鸳鸯这丫头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按理说,老太太的事儿本该办得风光体面些。唉!不要管她,还是按照咱们家以往的老规矩来办吧。”
想到这儿,凤姐便叫来了旺儿家的,让她传话出去,请贾琏进来。不一会儿,贾琏就进来了,一进门便说道:“怎么突然找我?你在里面照应着不就行了。反正做主的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办,咱们就照着办。”
凤姐听了,说道:“你也开始说这种话了,难不成鸳鸯说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贾琏一脸疑惑,问道:“什么鸳鸯的话?”
凤姐便把鸳鸯被请进去后所说的话详细地讲了一遍。
贾琏不以为然地说:“她们的话能算数吗!刚才二老爷把我叫去,跟我说:‘老太太的事儿固然得认真办,但要是传出去,知道的人会说老太太是自己了结的;不知道的人,只会说咱们把老太太的银子都藏起来了,现在咱们家这么宽裕,老太太的银子用不完,谁还要么?这些银子还是得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南边的祖坟是有,可阴宅还没有。老太太的灵柩是要送回南边去的。咱们得留些银子在祖坟上盖几间房子,剩下的再买几顷祭田。咱们要是回去住也就罢了,就算不回去,也让那些贫穷的族人住着,好让他们按时按节地早晚烧香,时常去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照你这么说,难道要把银子都花光不成?”
凤姐又问道:“那银子发下来没有?”
贾琏无奈地说:“谁见过那银子!我听说咱们太太听了二老爷的话后,一个劲儿地撺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个好主意。’让我能怎么办?现在外头搭棚、抬灵这些事儿要支几百两银子,到现在还没发下来。我去要,他们都说有银子,让先让外头把事办了,回来再算账。你瞧瞧这些奴才们,但凡有点钱的,早就溜之大吉了;按照名册去叫人,有的说生病了,有的说下庄子去了。就剩下几个走不动路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
凤姐听后,呆呆地愣了半天,最后无奈地说道:“这还怎么往下办!”
正聊着天呢,就见一个丫头走过来,说道:“大太太有话要问二奶奶,今儿已经是第三天了,里面还是乱糟糟的。饭都已经供上了,难道还要让亲戚们一直等着吗?喊了半天,菜倒是上来了,饭却没见着,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
凤姐赶忙进了屋,大声招呼人来伺候,匆匆忙忙地把早饭给应付过去了。偏巧那天来的人特别多,里面的人都一个个没精打采、呆若木鸡的。凤姐没办法,只能先在那儿照料了一会子,心里又惦记着要安排人手,便赶紧出来,把旺儿媳妇叫来,把家里所有的女眷都召集齐了,然后一项一项地分派任务。众人都答应着,却站在原地不动。
凤姐火了,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上饭!”
众人说道:“传饭倒是不难,只要把里面的东西发下来,我们才好去照管安排。”
凤姐骂道:“你们这群糊涂东西!给你们分派了任务,自然少不了该有的东西。”
众人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着。凤姐随即往上房走去,打算取些要用的东西,还得去请示邢夫人和王夫人。可一看人多嘴杂,实在不好开口,再一看这会儿太阳都快偏西了,时间紧迫,便只好去找鸳鸯,说想要老太太留存的那份器物。
鸳鸯说道:“你还来问我呢,那一年二爷把它当出去了,后来赎回来了吗?”
凤姐说道:“我不要银的金的,只要那一份平常用的就行。”
鸳鸯说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用的那些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
凤姐一听,觉得有道理,转身就走了,只好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和彩云,这才拿到了一份器物,急忙让彩明登记入账,然后发给众人收管。
鸳鸯看到凤姐这般慌张忙乱的样子,又不好把她叫回来,心想:“她平日里办事,那是多么干脆利落、周到妥帖,如今怎么变得如此缩手缩脚了!我看这最近两三天,她做事完全没了章法,一点头绪都理不清,老太太生前那么疼爱她,这不是白疼了吗!”
可她哪里知道,邢夫人听了贾政的话后,正合了她对未来家计艰难的担忧,心里巴不得能多留些钱财,好为以后做个收尾安排。
况且,操办老太太的后事,原本就该是长房来拿主意。贾赦虽然不在家,但贾政又是个拘泥守旧的人,遇到事情就总是说请大奶奶拿主意。邢夫人向来清楚凤姐花钱大手大脚,贾琏又爱搞些歪门邪道的事儿,所以对凤姐管得死死的,一点儿都不放松。
鸳鸯还以为凤姐已经把那笔银两交出去了,所以看到凤姐办事如此不顺畅、受掣肘,就怀疑凤姐是不肯用心,于是在贾母的灵前,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哭个不停。
邢夫人等人听出鸳鸯话里有话,却没反思是自己不让凤姐放手去办事,反而说道:“凤丫头办事果然有些不上心啊。”
到了晚上,王夫人把凤姐叫到自己跟前,说道:“咱们家如今虽然不比从前风光,但面子上总还是要顾及的。这两天家里人来人往不断,我看好多地方都照顾得不够周全,想来是你没来得及吩咐下去。还得麻烦你多替我们操操心、费费力才好!”
凤姐听后,愣了好一会儿,心里本想说出银钱不充裕、难以周全安排的情况,可银钱的事情向来是由外面的人掌管,王夫人说的只是照应不周,凤姐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好沉默不语。
这时,邢夫人在一旁插话道:“按道理说,本该是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来操心这些事,这本就不是孙媳妇该承担的。只是我们实在抽不开身,所以才把这差事托付给你,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凤姐听了,脸涨得通红,正要开口解释,就听见外面鼓乐声奏响,原来是到了烧黄昏纸的时辰。众人纷纷开始举哀,这种情况下自然没办法再继续交谈。凤姐原本打算等之后有机会再解释,可王夫人却催促她赶紧出去料理事务,说道:“这里有我们照应着,你赶紧去把明天的事情安排妥当。”
凤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与委屈走了出来。随后,她让人把众人都召集到一起,又细细地吩咐了一番,说道:“各位大娘、婶子们,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在上头挨了好多责备,都是因为你们做事不齐整,让人看了笑话。明天你们就多辛苦辛苦吧。”
那些人听了,连忙回应道:“奶奶办事又不是头一遭了,我们哪敢不听呀?只是这回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繁琐复杂了。就说安排这顿饭吧,有的人要在这里吃,有的人却要回家吃;请了这位太太,又偏偏有那位奶奶不来。像这类情况,怎么可能安排得周全?还希望奶奶能劝劝那些姑娘们,让她们别再挑三拣四的就好了。”
凤姐无奈地说道:“首先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们就很难应付,太太们身边的人也不好说话,你让我去说谁呢?”
众人接着说道:“以前奶奶在东府的时候还代为管理事务呢,那时要打要骂的,多么干脆利落,谁敢不听从?怎么现在连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
凤姐叹了口气,说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是我帮忙操办的,可太太也在盯着,我实在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但现在可是咱们自己家的事情,钱又是从公中出的,谁都能说上几句。还有,现在外面那些人,我使唤起来也不灵光了。就比如说,棚子里要添件什么东西,我让人传话出去,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送进来,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大家听了,问道:“二爷在外面,难道还应付不来吗?”
凤姐苦笑道:“别提他了!他也有他的难处。首先,钱不在他手里,每要一样东西都得一层层往上请示,哪能那么容易就凑手。”
大家又问:“那老太太的那笔银子难道也不在二爷手里吗?”
凤姐说:“你们回头问问那些管事的,自然就明白了。”
大家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们听外面那些男人们抱怨,说:‘这么重要的事,咱们却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这样下去,大家怎么能齐心协力呢?”
凤姐说:“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眼前的事大家还是多上点心吧。要是闹得上面有了什么不满,我可不会跟你们客气。”
大家连忙说道:“奶奶要怎么样,我们怎么敢抱怨?只是上面的人各有各的主意,我们实在难以做到面面俱到。”
凤姐听了也没办法,只好央求道:“各位大娘们,明天就先帮我一天忙吧,等我把姑娘们的事情都理顺了,咱们再慢慢说,好不好?”
大家听了,便都领命离开了。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越想越气,一整夜都没睡好。可天亮了,她还得强打精神去处理事务。她本想把府里各处的人好好整顿整顿,但又担心邢夫人会因此生气;她想跟王夫人说说自己的难处,无奈邢夫人总是在中间挑拨离间。
府里的那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人不帮着凤姐撑腰,便越发肆无忌惮地作践起她来。好在平儿时常帮凤姐解围,她跟众人解释说:“二奶奶其实特别想把事情办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面,不许铺张浪费,所以咱们二奶奶实在没办法把方方面面都周全到。”平儿这样说过好几次之后,那些人才稍微消停了些。
虽说府里僧人诵经、道士祈祷、上祭品、挂挽帐等活动接连不断,但由于银钱上吝啬,那些办事的人自然就不肯尽心尽力,大多只是敷衍了事。
连着好些天,不少王妃、诰命夫人前来吊唁,凤姐却没办法到上面去亲自照应,只能在下面忙前忙后地张罗。一会儿叫这个去干活,结果那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着急发火,一会儿又得低声下气地央求别人。就这么胡乱应付完了一拨人,又得打发另一拨人。别说鸳鸯等人看着觉得不像样子,就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觉得实在过意不去。
邢夫人虽说是长媳,但仗着“悲戚为孝”这个由头,对府里诸多事务一概不闻不问。王夫人乐得顺着邢夫人的行事方式,其他的人自然更不必提了。
唯独李纨看出了凤姐的难处,却也不敢公开替她说话,只是私下里感叹道:“俗话说得好,‘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若不是亏得有凤丫头操持,那些下人哪会这么尽心帮忙?要是三姑娘还在家就好了,如今只有凤丫头带着几个自己的人瞎忙活。底下人背地里都在抱怨,说是一分钱也摸不着,连点脸面都捞不到。老爷一心只想着尽孝,对家里的事务不太懂行。这样一件大事,不散些钱出去,怎么可能办得妥当?可怜凤丫头辛辛苦苦操持了好几年,没想到在老太太的丧事上,恐怕连脸面都保不住了。”
于是,李纨抽空叫来自己的人,吩咐道:“你们别看别人怎么做,就跟着糟践琏二奶奶。别以为穿孝守灵就是大事了,不过就是混几天日子。看到那些人忙不过来,你们搭把手也是应该的。这也是为了府里的事,大家都该出份力。”
那些平时敬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在理。我们也不敢那样做,只是听鸳鸯姐姐她们的话,好像是在怪琏二奶奶。”
李纨说:“就算是鸳鸯,我也跟她说过。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尽心,只是钱财都不在她手里,巧媳妇也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啊。现在鸳鸯也明白了,所以也不怪她了。只是鸳鸯现在的样子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这也挺奇怪的。那时候有老太太疼她,她倒没摆过什么架子;如今老太太去世了,没了撑腰的了,我看她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还替她担心,这会子幸亏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她能有什么办法。”
正说着,只见贾兰走过来,说道:“妈妈去睡吧。这一整天家里人来人往客人不断的,肯定也累了,好好歇歇吧。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碰过书本,今天爷爷让我回家睡,我心里特别高兴,打算找一两本书来读读,不然等过了守孝期,之前学的知识恐怕都要忘光了。”
李纨听了,温柔地说:“好孩子,爱看书当然是好事。不过今天就先别看了,好好歇一歇,等老太太送完殡,你再安心看书也不迟。”
贾兰懂事地点点头,说:“妈妈要是想睡了,那我也躺到被窝里,在脑子里想想书里的内容也行。”
大家听了贾兰的话,都纷纷夸赞起来:“这孩子真不错!这么小的年纪,一有空闲就想着看书学习。哪像宝二爷,都娶了亲的人了,还是跟个孩子似的。这几天他跟着老爷跪着守孝,看那样子特别难受,就盼着老爷一走,他就能赶紧跑去找二奶奶。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最后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故意躲着他,邢姑娘也不怎么愿意跟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喜姑娘、四姑娘她们,一口一个哥哥,跟他特别亲热。我们看这宝二爷除了跟那些奶奶姑娘们混在一起,心里怕是也没别的事了。真是白费了老太太的一片苦心,疼了他这么多年,哪能跟咱们兰哥儿比呢!大奶奶,你以后可就等着享福吧。”
李纨听了,笑着说道:“就算他好,现在也还小。就怕等他长大了,咱们家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们觉得环哥儿怎么样?”
众人一听,纷纷摇头说:“环哥儿就更不像话了!他那双眼睛,活像只小猴子,滴溜溜地乱转,东看西看的。虽然在那儿嚎丧,可一看到奶奶、姑娘们来了,躲在孝幔子里还偷偷地拿眼睛瞟人家呢。”
李纨叹了口气,说:“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些日子还听说要给他说亲呢,现在看来又得往后拖了。唉,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先不说这些闲话了,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众人说道:“琏二奶奶这几天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见传出去。昨天我听我的男人说,琏二爷安排蔷二爷来操办,说是咱们家的马车不够用,赶马车的人手也少,得到亲戚家借去呢。”
李纨听后,笑着说道:“马车也能到处去借吗?”
众人说道:“奶奶这说的可就是玩笑话了,马车怎么就不能借呢?只不过到时候要是所有亲戚家那天都要用车,那恐怕就难借到了,估计到时候还得去雇呢。”
李纨又问道:“那家里下人用车雇雇也就罢了,上头用于送葬的那种白色车辆也有雇来用的吗?”
大家赶忙说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还有小蓉奶奶她们都没马车可用了,要是不雇的话,哪来的马车坐呢?”
李纨听了这话,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以前看到咱们家的太太奶奶们坐着雇来的马车过来,咱们都还笑话人家呢,没想到现在轮到咱们自己了。你明天去跟你家男人说一声,让咱们的车马早早地就准备好,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大家纷纷答应着,然后便出去了,不提。
且说史湘云因为她女婿正卧病在床,自贾母去世后,她只来过这么一次。细细一算,后天便是送殡的日子,这趟是无论如何都得去的。再瞧瞧她女婿,病已成了痨症,虽眼下暂无大碍,可史湘云还是决定在守夜的前一天就赶过来。
她想起贾母平日里对她的疼爱,又想到自己命苦,刚嫁了个才貌双全、性情又好的男人,偏偏却得了这要命的冤孽病,不过是熬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到半夜。鸳鸯等人在一旁,再三劝慰,可她就是停不下来。
宝玉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跟着悲伤起来,可又不好上前去劝。他偷偷打量着史湘云,只见她淡妆素服,脸上不施脂粉,竟比未出嫁时还要美上几分。再转头看看宝琴她们,也是一身淡素装饰,自有一番天生的风韵。而宝钗浑身孝服,可不知怎的,竟比平日里穿那些鲜艳颜色时还要雅致几分。
宝玉心里想道:“都说万紫千红,终究还是梅花为魁首。可仔细想想,并非是因为梅花开得早,实在是它那‘洁白清香’的特质,是旁的花比不上的。要是这时候林妹妹也在,她也这般打扮,又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韵了!”
想到林黛玉,宝玉心里一阵酸楚,泪珠儿直往下滚。借着贾母去世这事儿,他也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正忙着劝史湘云,让她别再哭了,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当是他想起贾母平日里的疼爱,所以伤心难过,哪知道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这场大哭,直把满屋的人都惹得落下泪来。最后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人上前,好不容易才把这场哭劝住了。
明天就是守夜的日子,场面会比今日更加热闹。这天,凤姐实在是撑不住了,可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拼尽全力应对,喊到嗓子都嘶哑了,才好不容易熬过了半天。
到了下午,来的宾客更多了,各种事务也愈发繁杂,凤姐忙得焦头烂额,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她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二奶奶原来在这儿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面人多,都照应不过来,二奶奶倒是躲到一边享清闲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又硬生生咽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泛起一股甜腥味,接着就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身子也站立不稳,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幸好平儿急忙跑过来把她扶住。只见凤姐还在不停地吐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