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总督行辕的书房内,炭火驱不散北地特有的干冷。田公爷(陈远)端坐案后,面前堆积如山的,是毛骧带人连夜整理出的蓟州镇近三年的部分核心册籍——兵员、粮饷、军械。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唯有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炭火轻微的噼啪,打破着夜的寂静。
仅仅翻阅了不到一个时辰,他的眉头便已微微蹙起。
账目做得不可谓不漂亮,数字工整,条目清晰,表面看去,兵员数额、粮饷发放、军械损耗,似乎都符合规制,甚至偶有“结余”。但以他在大同、宣府历练出的眼光,却能从那过于“完美”的平账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毛骧。”他轻声唤道。
“公爷。”一直侍立在旁的毛骧立刻上前。
“你看这里,”田公爷指尖点着兵员册上某一卫所的记录,“去岁秋防,此卫上报兵员两千,实发饷银亦按此数。但同期,其上报修缮营房、购置冬衣耗银,折算下来,人均竟比右卫高出近三成。还有这里,”他又指向军械册,“同一批制式腰刀,左卫报损率常年维持在半成,而此卫近两年报损竟高达一成五,且多集中在春秋操演之后,理由皆是‘操练损耗’。”
毛骧凑近细看,脸色也凝重起来:“公爷明察,这……确实不合常理。蓟州各卫所防区、任务相近,若非战事,损耗差异不应如此悬殊。除非……”
“除非是虚报损耗,暗中倒卖;或者,吃空饷,虚报员额,再将多出的钱粮分摊到各种耗用名目里做平账。”田公爷接口道,声音冰冷。这些手段,他在大同早已见识过,只是蓟州这边做得更为隐蔽和老练。
“还有粮饷,”他拿起另一本册子,“蓟州镇每年接收漕粮数额巨大,但各卫所仓库的盘查记录却语焉不详,多有‘鼠耗’、‘霉变’等由头核销。数量看似不大,但积少成多,年年如此,也是一笔惊人的数目。”
他放下册籍,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这蓟州镇,从兵员、军械到粮饷,几乎各个环节都可能存在贪墨侵占,而且形成了一套看似严密的做账体系,若非有心人细细比对,极难发现破绽。这绝非一两个官员所能为,必然是一个盘根错节、利益均沾的网络。
“王扑……曹化淳……”田公爷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总兵和镇守太监,是蓟州军政的最高长官,若说他们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绝无可能。他们在这张网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主导者,还是默许者,或是……也被其裹挟?
“公爷,我们是否先从这几个疑点最大的卫所入手?”毛骧请示道。
田公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我们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贸然查证,容易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冬蓟州的第一场雪。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中那棵光秃的老槐树上,积下薄薄一层。
“明日议事,先看看风向。”田公爷道,“你安排我们的人,暗中接触一下那几个被排挤的将领,比如周遇吉。还有,想办法弄到更详细的、未经‘修饰’的底层账目,比如各堡寨的哨探记录、军械领用签收底单。从这些细微处,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是!”毛骧领命。
“另外,”田公爷补充道,“以本督名义,行文辽东镇,询问近年防务情况及军饷拨付事宜,语气要平和。再看看那位李总兵,如何回复。”
他这是要敲山震虎,也是要试探辽东那边的水有多深。
毛骧一一记下,悄然退出去安排。
书房内重归寂静。田公爷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雪花渐渐加密,将庭院染白。蓟州的初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也预示着这个冬天的艰难。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经营多年、关系网络密布的利益集团。他们熟悉本地情况,掌握着实际权力,甚至可能在朝中也有奥援。想要撼动他们,绝非易事。
但他别无选择。皇帝将蓟辽托付给他,是信任,也是责任。若不能整饬军备,肃清贪腐,这号称“九边之首”的蓟州镇,如何能担当起拱卫京师的重任?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带着雪沫清冷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再坚固的堡垒,也有其弱点。再严密的网络,也有其缝隙。他需要耐心,需要智慧,更需要雷霆一击的决断。
这蓟州初雪,或许正是他涤荡污浊的开始。
他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那些册籍,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他要从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数字迷宫中,找出那条通往真相的路径。
夜,更深了。雪,依旧无声地下着。总督行辕的灯火,彻夜未熄。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较量,已然在这蓟州初雪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执棋者田公爷,正凝神屏息,准备落下他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