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断炊之忧
南水县彻底进入了闷湿的雨季,天像是漏了底,淅淅沥沥的雨水连绵不绝,不见个晴日。空气里饱含着水汽,黏糊糊地贴在人的皮肤上,墙壁、地面都沁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一同发了霉。
这股霉味儿,似乎也浸透了南水县玻璃厂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财务科。
财务科长老吴,这几天嘴角急出了一串燎泡。他面前的账本摊开着,上面的数字像一张张嘲讽的嘴脸。销售收入那一栏,得益于李光明厂长“创造性的销售策略”,数字确实颇为可观,后面跟着一长串公社、大队打下的欠条和白条,厚厚一摞,塞满了半个档案柜。然而,现金账户上,却是触目惊心的赤字。
马上就要到月中发工资的日子了。全厂三百多号工人,连同干部、后勤,将近四百人的工资,这是一笔不小的现钱。还有原材料采购款,烧制玻璃用的石英砂、纯碱、石灰石,哪一样不要钱?合作的矿场和化工厂已经来催了几次款,语气一次比一次不耐烦,最近一次直接暗示,再不给钱就要停止供货。
仓库倒是清空了,可钱呢?
李光明坐在厂长办公室里,再也找不到前几些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工业局表扬通知带来的喜悦,早已被眼前这实实在在的窘境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烦躁地扯了扯风纪扣,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赊账……赊账……”他喃喃自语,第一次对那个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妙计”产生了一丝怀疑。那些公社、大队,什么时候能把钱补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有的公社书记跟他打哈哈,说等秋收后;有的干脆避而不见。这遥遥无期的应收账款,填不满眼下这迫在眉睫的资金窟窿。
“厂长,”老吴敲门进来,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原材料供应商那边,最多只能再宽限三天。还有,工人们的工资……最迟后天就必须准备了。”
李光明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挥挥手让老吴先出去,说自己再想想办法。
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再去工业局找刘局长?当初自己夸下海口,现在转头就去哭穷要钱,刘局长的脸色他都能想象得到。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个来回,目光最终落在了窗外那片已经打好地基、却迟迟没有动工的空地上——那是王超在任时规划的第二批职工宿舍楼。因为他的上任和全力保生产,这个项目被暂时叫停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形成,虽然无奈,但似乎是眼下唯一的缓兵之计。
他立刻召集了副厂长张涛、财务老吴和工会主席老周开会。
会议上,李光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有力,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同志们,目前厂里遇到了一点暂时的困难。”他清了清嗓子,“主要是资金周转上的一些问题。为了保障生产的持续性,确保我们跃进成果的巩固,经过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几人,看到张涛眉头紧锁,老吴面如死灰,只有工会老周,这个一向以“服从组织安排”着称的老好人,还保持着平静。
“第一,第二批职工宿舍楼建设项目,无限期暂停。所有资源,首先要确保生产!”
“第二,关于本月工资……为了保证大多数同志的基本生活,也为了厂子能渡过难关,暂时……先发放一半。剩下的一半,等资金回笼后立刻补发!”
“轰!”这话如同惊雷,在小小的会议室里炸响。
张涛猛地抬起头,失声道:“厂长!这不行啊!工人们就指望着这点工资养家糊口,只发一半,这……这会出乱子的!”
老吴也颤声道:“厂长,账上……账上连发一半的现金都紧张啊!”
李光明脸色一沉,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语气变得强硬:“乱什么?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办法!我们要相信工人的觉悟!要让大家理解厂里的难处!”他看向工会主席老周,“老周,你是工会主席,做职工思想工作是你的职责。你下去,好好跟工人们解释清楚,这只是暂时的!要让大家顾全大局,体谅厂里的困难,共同渡过这个难关!”
老周张了张嘴,看着李光明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沉重地点了点头。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厂里传开,比雨季的湿气扩散得还要快,还要令人窒息。
“什么?只发一半工资?”
“宿舍楼也不盖了?那我们一家老小挤在那漏雨的破房子里等到什么时候?”
“凭什么?我们天天加班加点,汗珠子摔八瓣,到头来连全饷都拿不到?”
“赊账卖玻璃的时候想什么了?现在没钱发工资了?”
不满的情绪像沸腾的油锅,在车间、在食堂、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翻滚、蔓延。工人们再也无心生产,机器虽然还在转,但人们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安。
工会主席老周硬着头皮,按照李光明的指示,召集各车间工人代表开会,试图“做思想工作”。
他站在一群面色不善的工人代表面前,手里拿着稿子,磕磕巴巴地念着:“同志们……厂里现在……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这个资金周转……希望大家……发扬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体谅……顾全大局……先克服一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
“克服?老周主席,你说得轻巧!”说话的是平板车间的老工人赵大锤,他嗓门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我一家六口人,就指着我这点工资买米下锅!你让我发一半工资,怎么克服?让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吗?!”
“就是!”另一个女工也红着眼圈喊道,“我家孩子等着交学费,老人等着抓药钱!这少了一半,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宿舍楼说不建就不建了?当初王厂长在的时候,地基都打好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改善下住宿条件,现在倒好,直接停了!李厂长那套‘先进经验’,就是把我们工人坑得连饭都吃不上,房都住不好吗?!”
“对!找李厂长说理去!凭什么他胡搞出来的窟窿,要我们工人来填?!”
群情激愤,老周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解释的话语苍白无力,很快就被更大的声浪淹没了。他所谓的“思想工作”,非但没有平息众怒,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眼看着局面就要失控,张涛闻讯赶来,好说歹说,才劝住了激愤的工人代表,答应一定将大家的意见反映给李厂长。
然而,这一切传到李光明耳朵里时,他只是铁青着脸,对张涛吼道:“反映?反映什么?告诉他们,这是厂里的决定!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我看谁敢闹事!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手段!完不成生产任务,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的强硬,并没有能压制住人心。相反,一种无声的抵抗开始在厂里滋生。磨洋工、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悄然出现,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
下班时分,雨还在下。工人们沉默地走出厂门,脸上没有了往日下班时的轻松,只剩下沉重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那一半的工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掐灭了许多人对这个“跃进典型”最后的一丝幻想。
王超站在自家院子的屋檐下,看着连绵的雨丝。陈守义裹着一身水汽匆匆走进来,把听来的厂里情况一说,末了啐了一口:“作孽啊!李光明这是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给作死!工人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陈守义离开时,塞给王超一个小布包,便推着一辆停在连廊下,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离开了。
王超麻利的收进空间,沉默地望着雨幕,眼神深邃。他仿佛能看到,在玻璃厂那看似恢复“正常”的生产表象下,一股巨大的、愤怒的暗流正在汹涌汇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李光明这一步,不仅是经济上的昏招,更是政治上的自杀。点燃了工人最基本生存需求这个火药桶,那爆炸,恐怕不会太远了。
夜雨敲窗,声声急促,像是在为谁敲响着警钟。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