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在棉田的枯枝上镀了层银,麦生握着镰刀的手冻得发红,却没停下挥动的节奏。枯褐的棉秆在刀下“咔嚓”作响,整整齐齐地倒在垄沟里,像给土地盖上了层厚实的毯子。他直起腰,往手心哈了口白气,看着远处哑女正把棉秆捆成小束,身影在空旷的棉田里像个跳动的音符。
“歇会儿吧。”哑女抱着捆棉秆走来,额角渗着细汗,在寒风里凝成了白霜。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春杏刚烙的玉米饼,还带着余温,“张叔说棉秆得趁晴好割,冻透了易碎,不好捆。”她把饼往麦生手里塞,自己则捡起落在地上的棉铃壳,塞进腰间的布袋——这些壳能烧成草木灰,明年还能肥田。
麦生咬着饼,饼渣落在棉秆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他看着棉田深处还立着的几棵棉秆,那是今年最早开花、最早结桃的几棵,枝桠上还挂着空了的桃壳,像串风干的小灯笼。“那几棵留着吧,”他对哑女说,“等过些日子下了雪,看着好看。”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刚收的最后一捧棉絮,是从枯叶里捡的漏网之鱼,雪白得像落了场早雪。“张叔让把这些絮收起来,”她把棉絮倒进麦生的筐里,“凑凑能弹个小棉垫,给你俩守棚子时垫着,比干草暖。”她往远处望,只见割完的棉田像片平整的褐布,露出的土地泛着湿润的黑,“这地得晾几天,等下了头场雪,就能翻土了。”
小虎扛着扁担过来,扁担两头挂着空筐,是来运棉秆的。“西头的棉秆都捆完了,”他把筐放在田埂上,“我跟王大爷说好,他家的柴房借咱们用,把棉秆码进去,冬天烧火够了。”他往麦生手里递了个烤红薯,是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烫得人直换手,“你俩割得挺快,比去年多了两垄,看来今年力气长了不少。”
麦生捧着红薯,暖意顺着掌心往四肢蔓延。他看着哑女在给留下的棉秆系红布条——还是开春时那批布,如今褪成了浅粉,却依旧醒目。风一吹,布条在枯枝上轻轻晃,像在跟这片土地道别,又像在说“明年见”。
日头升高时,割好的棉秆在田埂上堆成了小山。麦生和小虎把棉秆往筐里装,哑女则在后面捡遗漏的棉铃,三人配合着,像演一出熟悉的老戏,动作默契得不用说话。有根棉秆上还缠着去年的红绳,是系在第一朵花上的,如今绳结已经磨得发亮,麦生小心地把它解下来,放进贴身的兜里。
“你看这绳,”他对哑女说,“从开花到结桃,再到现在,跟着咱们走了一整年。”
哑女的眼睛亮了,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今年收集的各色布条——红的、粉的、蓝的,都是系过棉苗、棉桃的。她把新解的红绳放进去,比划着“明年再用,给新苗系上”,像在收藏一整年的时光。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手里攥着把新磨的犁。“割完棉秆就该翻地了,”他把犁往地上一放,犁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趁着地还没冻实,把土翻松,雪水能渗得深些,明年开春种起来才省力。”他往留下的棉秆旁一站,“这几棵留得好,像个念想,看着就觉得心里有盼头。”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棉秆堆旁吃干粮。春杏蒸的萝卜丝团子带着股清香味,就着小虎带来的腌蒜,辣得人额头冒汗。麦生咬着团子,看着翻起的土地在阳光下泛着黑亮的光,忽然觉得这片棉田虽然收割完了,却藏着比丰收时更沉的东西——藏着翻进土里的棉秆,藏着埋下的棉铃壳,藏着系在枯枝上的布条,还有一整年攒下的,化不开的余温。
“等翻完地,”春杏擦了擦嘴角,“咱们去山里拾些枯枝,跟棉秆混着烧,火更旺。今年冬天怕是冷,得多备点柴。”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团子,“多吃点,下午翻地才有力气。”
麦生点头,看着哑女把剩下的团子包好,放进筐里——是留给张叔的。他忽然想起开春时她在棉田撒草木灰的样子,想起夏天她护花时的急,想起秋天她缝被时的细,原来这一年的日子,就像这棉田的余温,不知不觉间,已经暖得化不开。
午后的阳光带着冬前最后的暖,麦生扶着犁,小虎牵着牛,开始翻地。犁尖破开土地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像大地在哼着古老的歌。翻起的土块里还裹着没烂的棉叶,带着淡淡的青气,哑女则跟在后面,把土块敲碎,让阳光晒得更透。
“你看这土,”小虎吆喝着牛,“多肥,黑得流油,明年种啥都长。”他往麦生身边靠了靠,“我跟春杏商量了,明年在东边的空地种点棉花,跟你们的地连成片,到时候一起侍弄,更热闹。”
麦生的心里热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他看着哑女在敲碎的土块间捡着过冬的虫卵,指尖冻得通红,却依旧认真。风从远处的河滩吹来,带着雪的气息,却吹不散棉田的余温,吹不散心里的暖。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片土地也翻完了。翻松的土地像块揉皱的褐布,透着股新鲜的土气。大家收拾好农具往回走,留下的棉秆在暮色里立着,系着的布条轻轻晃,像在跟这一年的棉田道别。
麦生回头望,只见棉田在余晖里泛着柔和的光,翻起的土块在风里慢慢沉落,像在孕育着新的希望。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落下头场雪,把棉田盖得严严实实,让土地在雪下悄悄积攒力气。而那些藏在冬前的余温,那些系在枯枝上的布条,那些和棉田有关的日子,都会像这翻进土里的棉秆,在沉寂的冬天里,悄悄发酵,等着明年开春,酿出满田的新绿。
晚风带着寒意掠过田埂,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虽然冷,却带着股韧劲,像这棉田的余温,无论多冷的冬天,都冻不灭。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二十三个日子,就像这冬前的棉田,看似沉寂,却藏着最沉的盼,最暖的念,只要心里有这股余温,再长的冬天,都能熬过去,再远的春天,都能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