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刚在柳树上扯开嗓子,棉田的垄沟里就响起细碎的虫鸣。麦生蹲在系红绳的棉苗前,指尖悬在蕾尖上方,不敢碰——那绿蕾已经长到指甲盖大,苞叶微微张开,露出里面裹着的粉尖,像少女藏在袖中的胭脂,而蕾下的叶背,正趴着只翠绿的小虫,细长的腿扒着绒毛,一动不动。
“是棉铃虫的幼虫。”春杏的声音从垄沟那头传来,她捏着片沾了草木灰的叶子,快步走过来,“这虫专吃蕾,得赶紧除。”她用叶子轻轻一刮,小虫就掉落在灰里,扑腾了两下便不动了。“你看,草木灰就是它们的克星。”
麦生赶紧从篮里抓出把草木灰,学着春杏的样子往叶背撒。灰粒沾在绒毛上,像给叶片盖了层薄雪。“刚才还听见虫鸣,是不是它们的同伴?”他竖起耳朵听,那“唧唧”声忽远忽近,像藏在蕾间的暗号。
哑女抱着陶罐走来,罐里是熬好的艾草水,泛着深绿色的泡沫。她比划着“这水得喷在蕾上”,又指了指远处的虫鸣处——那里的棉苗叶瓣有些卷曲,怕是已经遭了虫蛀。她举起陶罐往麦生手里塞,意思是让他也学着喷。
麦生握着陶罐的喷壶,对着蕾尖轻轻一按,艾草水呈雾状落在苞叶上,带着股清凉的药香。虫鸣似乎被这气味惊到,停了片刻,又在别处响起,像在跟人捉迷藏。
小虎扛着锄头巡视过来,锄头柄上挂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刚捉的虫。“西头那片虫多些,”他把布袋往田埂上一放,“我摘了些苦楝树叶,捣成汁拌在水里,喷在蕾上也能驱虫。”他捏起只肥硕的青虫,“你看这虫,肚子里全是蕾的汁液,再晚些捉,半垄的蕾都得被啃光。”
麦生看着那虫,忽然觉得后怕。他低头检查自己的棉苗,在另一颗蕾的苞叶间又发现两只小虫,赶紧用草木灰除了。“这些虫怎么找着蕾的?”他不解,明明已经撒了艾草和灰。
“它们闻着蕾的香味来的。”春杏往蕾尖上喷了点艾草水,“就像咱们闻着馒头香会凑过去,它们也循着味儿找嫩蕾。这说明咱们的蕾长得好,够鲜嫩,才招虫。”她笑着拍了拍麦生的肩,“别愁,有虫才说明田活气足,咱们跟它们斗着来,反倒能让蕾长得更结实。”
日头爬到头顶时,虫鸣渐渐歇了。大家坐在棚子下歇晌,春杏从篮里拿出玉米面饼,就着腌黄瓜吃。麦生咬着饼,听着远处偶尔响起的“唧唧”声,忽然觉得这虫鸣并不讨厌——它们像群调皮的孩子,虽然会搞破坏,却也让棉田多了份生气,不像冬天那般沉寂。
“张叔说,”春杏擦了擦嘴角,“今晚得在田埂边点几堆艾草,烟能熏走成虫,不让它们在蕾上产卵。”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野梨,“刚从李婶家摘的,酸中带甜,解解暑气。”
麦生啃着野梨,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他看着哑女在给蕾尖补撒草木灰,阳光落在她沾了草汁的手背上,泛着层浅绿。她忽然回过头,对着麦生比划“虫鸣少了”,眼里的笑意像被风吹皱的水,荡起圈圈纹。
午后的风带着热浪,棉苗的叶瓣被晒得微微卷曲,蕾尖却依旧饱满。麦生帮着小虎往蕾间插苦楝树枝,枝桠上的叶片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虫鸣果然稀疏了许多。“这味道人闻着呛,虫却怕得很。”小虎擦了擦汗,“等过两天,再割些蓖麻叶来,铺在垄沟里,驱虫效果更好。”
哑女则在田埂边挖浅坑,准备晚上点艾草。她挖得认真,坑沿修得整整齐齐,像在给艾草搭小窝。麦生凑过去帮忙,两人的锄头偶尔碰到一起,发出“叮当”的轻响,倒比虫鸣更悦耳。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时,蕾尖的粉晕更浓了。麦生最后检查了遍蕾间,没再发现虫影,只有几只七星瓢虫趴在叶上,正悠闲地啃着蚜虫——它们是棉苗的“小保镖”,专吃害虫。
“你看,”春杏指着瓢虫说,“这就是一物降一物,不用咱们动手,自有它们帮忙守着蕾。”她收拾好农具,“晚上我和你虎哥来烧艾草,你俩早点回去歇着,明早还得趁早喷药。”
麦生和哑女往回走时,虫鸣又在暮色里响起来,却没了午后的嚣张,更像睡前的呢喃。麦生回头望,只见棉苗的剪影在暮色里轻轻晃,蕾尖的粉在暗绿中若隐若现,像无数双眨动的眼睛,守着这片藏着虫鸣的田野。
他忽然明白,蕾间的虫鸣不是灾难,是自然的提醒——提醒他们要更用心地守护,提醒他们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也提醒他们,这热热闹闹的夏天,本就该有虫鸣、有蕾尖、有挥汗的人们,才够完整,够生动。
晚风带着艾草的清香从田埂吹来,虫鸣渐渐低了下去。麦生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蕾尖会继续长大,虫鸣或许还会响起,但只要他们守着这片田,就总能找到对付虫的法子,让那些粉嘟嘟的蕾,一个个都长成饱满的棉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