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棉场的竹匾在秋阳里排得整整齐齐,红纸袋那颗棉桃的絮已经晒得蓬松,像堆被阳光吻过的云。麦生蹲在竹匾旁,指尖拂过棉絮,纤维在指腹间轻轻缠绕,暖得像握着团小火苗。
“该弹第二床了。”哑女抱着捆新摘的棉桃走来,桃壳裂开的缝隙里露出雪白的絮,她往麦生面前的竹匾里倒,棉桃滚落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像串碎银在碰撞。她比划着“这筐絮也很好,掺着红纸袋的一起弹,被胎更厚实”,眼里的光比棉絮还亮。
麦生把两筐棉絮混在一起,用木耙轻轻拌匀。红纸袋的棉絮白得发透,新摘的则带着点浅黄,像奶油里掺了点蜜,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师傅说,这样混着弹,纤维能绞得更紧,盖多少年都不板结。”他想起春杏说的“添嫁妆”,脸颊忽然有点发烫,赶紧低头扒拉棉絮。
春杏挎着竹篮来送午饭,篮里是刚蒸的糯米团子,裹着豆沙馅,甜香混着棉絮的清味,在风里漫开。“弹棉师傅说这絮能弹三床厚被,”她把团子分给两人,“留一床给张叔,他老寒腿,得盖最暖的。”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最大的团子,“多吃点,下午还得帮着翻棉胎呢。”
小虎扛着扁担从仓库回来,扁担上挂着两卷蓝粗布,是做被面用的。“李婶织的新布,”他把布往竹匾旁一放,布面的条纹整整齐齐,像裁了片晴空,“你看这颜色多正,做被面耐脏,还显棉胎白。”他忽然对着麦生挤挤眼,“我瞅着这布的尺寸,给你俩做新被正合适。”
麦生的脸更烫了,把半个团子塞进嘴里,甜得舌尖发麻。他看着哑女低头啃团子,发梢沾着的棉絮像落了层雪,忽然想起开春时她在棉田系红布条的样子,想起雨夜她护花时的急,想起她绣的那朵带伤的花——原来日子就像这棉絮,不知不觉间,已经攒了这么多暖乎乎的片段。
弹棉师傅的弓弦又响起来,“咚咚”的闷响震得人心里发颤。棉絮在弦上飞旋,细绒像雾似的扬起来,落在大家头发上、肩头,痒得人直缩脖子。哑女举着竹筛接飞绒,筛面很快积了层白,她比划着“这些能做枕头芯,比荞麦壳软和”,又往麦生脖子里塞了把,惹得他直躲,棉絮却顺着衣领往里钻,暖得像只小手在挠。
日头偏西时,第一床棉胎已经弹好了。师傅用细棉线在棉胎上纵横拉网,线穿过棉絮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麦生帮着拽线,哑女则在旁边扶着木架,两人的手时不时碰到一起,像两片相触的棉叶,轻轻一碰,就漾开圈暖。
“你看这棉胎,”师傅拍了拍刚拉好的网,棉胎像块蓬松的云,按下去能慢慢弹回来,“保准盖十年都不塌,比城里卖的洋棉胎实在多了。”他收拾好工具,“明儿来缝被面,今天先到这儿。”
大家坐在棉堆旁歇脚,看着三床棉胎在竹匾里铺开,白得晃眼。张叔拄着拐杖来看看,用手按了按棉胎,眼里的笑比棉胎还软:“好东西,好东西啊……”他忽然对着麦生和哑女说,“等被面缝好了,就请村里的老人来喝杯喜酒,也算给这两床新被添点福气。”
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往棉堆后缩了缩,手却悄悄拉住麦生的衣角。麦生的心“怦怦”跳,像揣了只撞棉絮的麻雀,他用力点头,声音有点发紧:“听张叔的。”
夕阳把棉胎染成金红色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麦生抱着一床棉胎往仓库送,哑女跟在后面,抱着那袋飞绒做的枕头芯。仓库里堆着今年收的棉籽,黑亮亮的像撒了满地星子,是明年的种子。
“你看,”麦生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墙角的麻袋,“去年留的棉籽还剩半袋呢。”那是他和哑女一起串项链剩下的,后来选了最圆的做种,如今竟又收了这么多。
哑女放下枕头芯,从麻袋里抓出把棉籽,摊在手心。籽儿在夕阳里闪着光,她忽然从中挑出两颗最大的,一颗塞给麦生,一颗自己攥着,然后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棉桃,桃下画了两个小人,小人手里各捏着颗籽。
麦生看着那画,忽然懂了。他把棉籽紧紧攥在手心,籽儿的棱角硌着掌心,却暖得像团火。原来这就是约定——像棉籽落进土里总会发芽,像棉桃成熟总会裂嘴,像他们守着这片棉田,总会把日子过成棉絮般的暖。
晚风带着棉香掠过晒场,两床新被的棉胎在竹匾里轻轻晃,像两朵待开的云。麦生知道,等被面缝好,等喜酒喝过,这些棉絮就会裹着他们的梦,在冬夜里慢慢舒展,把一整年的等待、守护、欢喜,都酿成枕边的暖,岁岁年年,都不消散。
回家的路上,他回头望,只见晒场的棉胎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像铺了层月光。他摸了摸兜里的棉籽,又看了看身边的哑女,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二十个日子,就像这即将缝好的新被,藏着数不清的絮语——关于土地,关于等待,关于两个人手牵手,把日子织成棉絮般的绵密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