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起来,比前几日的更绵密,像无数只白蝶扑在窑顶的茅草上,簌簌落了层厚绒。小虎把最后一块松木塞进火塘,火星子“噼啪”溅到青砖地上,映得围坐的人影忽明忽暗。张叔坐在最里头的草垫上,手里转着个陶碗,碗底还沾着点米酒的残渍。
“依我看,明年开春先把河对岸的荒滩再开半亩,”小虎用树枝拨了拨火,火星子卷着烟往上飘,“去年种的油菜收了不少籽,榨的油够吃到来年秋收,再多种些,就能跟镇上的油坊换些细粮。”
春杏正在给麦生补袜子,针脚在粗布上走得匀实,闻言抬头道:“荒滩得先施些草木灰,去年陈大爷说那土偏碱,得中和中和。我跟编匠张叔说了,开春编些大竹筐,到时候往滩上运灰方便。”
麦生扒着膝盖上的红薯,甜浆顺着指缝往下淌,他舔了舔手指,含糊道:“我也能帮忙运!我能背小筐!”
张叔笑了,捋着花白的胡子:“这娃有劲头。我那几亩麦地,开春也得找人翻耕,到时候让虎子带着你,学学咋用犁。”他往火里扔了块干枣,“去年我留的麦种,比往年饱满,等下给你们装些,掺着你们的谷种一起播,准能高产。”
哑女往每个人碗里添了勺热粥,是用新磨的小米熬的,稠得能插住筷子。她指了指墙角的麻袋,又比划着“王大户说开春要种棉花,问咱要不要搭伙买棉种”,末了拍了拍春杏的手,意思是让她拿主意。
“棉种得挑短绒的,”春杏放下针线,接过粥碗,“去年种的长绒棉虽然好看,却不如短绒的结桃多。我前几日托货郎打听了,镇上有种‘铁籽棉’,抗虫,产量还高,就是贵些。”
小虎把树枝往火里送了送:“贵点就贵点,只要能收成就值。到时候多留些棉籽,明年咱自己就能留种,不用再花钱买。”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张揉得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前几日去镇上,农技站的人给的图,说这样起垄种棉花,通风,不容易烂根。”
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田垄,旁边写着“垄宽三尺,沟深一尺五”。张叔凑过去看,用手指点着图:“这法子靠谱,跟我年轻时见的老法子差不多,就是更精细些。”他转头对麦生说,“等开春你跟着学,记着这尺寸,将来自己种地用得上。”
麦生使劲点头,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我还想学榨油!虎哥说榨油坊盖好了,让我给春杏姐打下手。”
“少不了你的活,”春杏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先把你的小锄头磨亮了再说。”
雪在窑外越下越沉,把风声都压得低低的。火塘里的松木烧得正旺,散着淡淡的松脂香,混着粥的米香、红薯的甜香,在窑里织成张暖融融的网。哑女靠在土墙上,看着小虎和张叔比划着开春的活计,春杏教麦生认棉种的图样,忽然觉得,这雪夜的窑,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
张叔喝了口粥,忽然叹了句:“想当年,我跟你爷也常这样围着火塘说春耕,那时候缺粮,连种子都得省着吃,哪敢想现在能有这么多粮,这么多念想。”他指了指窗外,“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明年啊,准比今年更热闹。”
小虎往张叔碗里又添了些粥:“您就等着瞧,等收了棉花,咱把榨油坊盖得亮亮堂堂的,再请个会唱曲的,开坊那天热闹热闹。”
麦生拍着小手:“我要在榨油坊门口种棵石榴树,像婶家院里那棵一样,结满红果子!”
春杏笑着点头:“还要在树下摆个石桌,夏天摘了棉花,就在这儿晒,喝茶,听张叔讲古。”
哑女也跟着笑,眼里的光比火塘里的火星还亮。她起身往火里添了块大柴,火“腾”地窜起来,把每个人的脸照得通红。窑外的雪还在下,可谁也不觉得冷——因为心里装着春耕的垄,棉田的花,榨油坊的烟,还有那棵等着种下的石榴树,这些念想像火塘里的炭,烧得旺旺的,把日子烘得暖烘烘的。
夜深时,张叔披着小虎的旧棉袄回去了,麦生窝在草堆里睡得正香,嘴角还沾着红薯渣。小虎和春杏收拾着碗筷,哑女则把那张画着田垄的纸仔细叠好,压在炕头的砖下。
雪光从窑口的缝隙钻进来,照亮了地上的脚印,有张叔的,有麦生的,还有他们仨的,交叠在一起,像串歪歪扭扭的诗,写着这雪夜里的盼头——等雪化了,春来了,这些脚印就会变成田埂上的路,通向长满庄稼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