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声音,在死寂的麒麟殿中,缓缓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李源的身上。
有惊愕,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深深的,不以为然。
尤其是以王贲为首的军方将领,眉头都皱了起来。
南征,乃国之大事。
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是他们这些浴血沙场的将帅之责。
你一个少府令,一个负责营造宫室、打造器物的工匠头子,能有什么异议?
就连刚刚志得意满的李斯,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巴不得李源跳出来。
只要李源敢质疑这份由南征主帅和整个兵部共同制定的“万全之策”,那他就是与整个大秦军方为敌!
这,可比构陷罪证,要高明得多了。
这是阳谋!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李源缓缓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
他的神情,平静如水。
他走到大殿中央,先是对着龙椅上的嬴政,深深一拜。
然后,他直起身,环视了一圈那些盯着他的文武百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南征主帅,通武侯王贲的脸上。
“启奏陛下。”
李源的声音,清晰而又冷静。
“臣,有异议。”
“兵部与通武侯此策,看似稳妥,实则……”
李源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的。
“……不智至极!”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麒麟殿,瞬间炸开了锅!
“竖子狂妄!”
“安敢非议国家大计!”
“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妄言军事!”
无数愤怒的斥责,从武将的队列中爆发出来。
就连许多文官,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王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了。
李斯的眼中,更是闪烁着得意的,恶毒的光芒。
成了!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果然,自己跳进了陷阱里!
然而,面对这滔天的声浪,李源却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着王贲。
“通武侯。”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直接,发出了他的第一问!
“敢问通武侯,百越之地,水网密布,支流丛生。其河道或深或浅,或宽或窄,更有无数暗礁险滩,遍布其中。”
“我大秦楼船,高大雄伟,吃水极深,乃为大江大河所备。”
“请问,此等巨舰,入百越之水网,如何能通行无阻,来去自如?”
这一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刚才还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不少。
兵部尚书脸色一变,连忙出列辩解道:“我大秦水师,亦有走舸、小舟,可堪一用!届时可征发民船,以为辅助!”
不等王贲回答,李源立刻,发出了冷笑。
“走舸、小舟?”
“尚书大人可知,百越蛮夷,最擅长者,便是驾驭独木舟,于水草丛中,出没如鬼魅!”
“我大秦的小船,无甲无防,士卒暴露于外。一旦遭遇埋伏,敌暗我明,数千艘独木舟四面八方围攻而来,请问,我军士卒,除了引颈受戮,还能如何?”
“征发民船?更是笑话!一群乌合之众,遭遇伏击,只会一哄而散,冲乱我军阵型!”
“此非辅助,此乃……自乱阵脚!”
李源的话,如同一连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兵部尚书的脸上。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脸色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李源说的,全都是事实!
李源不再看他,目光再次转向沉默的王贲。
“此为,第一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第二问!”
“通武侯亲口承认,南疆瘴气,猛于虎狼!我军将士,一旦染病,非死即残!”
“敢问,如何防治?”
这一次,不等王贲开口,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文官队列中响起。
“少府令此言,未免危言耸听!”
众人看去,正是太医令,夏无且。
作为大秦医官之首,他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的领域里,指手画脚。
夏无且颤巍巍地走出来,带着属于权威的傲慢。
“所谓瘴气,乃南疆湿热之毒气入体所致。我太医院,自有祛湿拔毒之良方!以汤药日夜调理,虽不敢说药到病除,但也可保全大部分将士的性命!”
他的话,让不少人暗暗点头。
太医令都发话了,想必,是有了对策。
然而,李源却笑了。
那笑容,冰冷,而又充满了,怜悯。
“保全大部分?”
他盯着夏无且,一字一句地问道:“太医令大人,敢不敢,在此立下军令状?”
“南征五十万大军,若因你口中的‘汤药调理’,最终病死者,超过一万人,你,便以死谢罪?”
夏无且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一万人?
开什么玩笑!
他比谁都清楚,那所谓的“瘴气”,根本就不是什么湿热毒气!
那是一种,一旦染上,便会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直至油尽灯枯的,绝症!
别说一万人,若是五十万大军深入南疆,最终能有十万人不染病,都算是上天保佑了!
让他立军令状?
那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你……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夏无且指着李源,气得浑身发抖。
“我只问你,敢,还是不敢?”李源步步紧逼。
夏无且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源不再看他,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第三次,落回到了王贲的身上!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
“此为,第二问!”
“现在,是第三问!”
“通武侯,你乃百战名将,当知兵法虚实。”
“百越蛮夷,其民皆兵,熟悉地形,惯于丛林作战。他们,绝不会蠢到,与我五十万大军,在开阔地,正面决战!”
“若他们,化整为零,遁入那无边无际的深山老林之中。”
“白日,他们是耕作的农人。”
“夜晚,他们是索命的鬼魅。”
“他们袭扰我军粮道,刺杀我军信使,焚烧我军营寨!”
“他们,不求决战,只求拖垮我们!”
“请问,通武侯!”
李源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炸响!
“面对此等战法,你那庞大而笨重的五十万主力大军,除了被动挨打,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袍泽,一个个地,被拖入黑暗的丛林,再也回不来!”
“除了将整场战争,拖入一场永无止境的,血腥的治安战泥潭!”
“你,又当如何应对?!”
这一问,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插进了王贲,乃至整个大秦军方,最柔软,也最无力防御的腹地!
王贲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作为主帅,他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担忧!
大秦的军阵,天下无敌。
但前提是,敌人得站在你的面前!
如果敌人不跟你打,只是利用无尽的丛林,跟你玩捉迷藏,玩流血的游戏。
你那所谓的“雷霆万钧之势”,就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有力,也无处使!
最终,只会被活活耗死!
三问!
石破天惊的三问!
一问水路!
二问疾疫!
三问战法!
每一问,都精准地,打在了那份“万全之策”的七寸之上!
每一问,都像一把刀,将那份所谓“王道之师”的华丽外袍,撕得粉碎,露出了其内里,血淋淋的,名为“取死之道”的本质!
整个麒麟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刚才那些叫嚣的武将,此刻都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李斯的脸上,那得意的笑容,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源的反击,会如此的,犀利!
如此的,一针见血!
王贲站在大殿中央,高大魁梧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萧瑟。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对着龙椅,缓缓地,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在战场上,向任何敌人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力。
“少府令所言三问……臣,皆无良策可解。”
满朝,哗然!
连南征主帅,都亲口承认,无计可施!
这,等于,是彻底宣判了那份“五十万大军平推”方案的,死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但这一次,目光中,再也没有了轻视与不屑。
只剩下了,深深的,震撼!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
李源缓缓地,转身。
他对着龙椅之上,那双从始至终,都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眼睛,平静地,躬身一拜。
“陛下。”
“以上三问,臣……”
“皆有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