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回到了天工院。
他还未踏入那扇巨大的钢铁之门,雷鸣般的欢呼声便已将他淹没。
“令君大人回来了!”
“我们赢了!令君大人赢了!”
无数的工匠从各个车间里涌出,他们将他高高举起,抛向空中。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最纯粹的狂喜。
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庆祝着他们的英雄,安然归来。
李源被众人簇拥着,他的脸上,也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配合着,回应着众人的热情。
可是,他的心,却从未有过的冰冷。
他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因为他而欢呼雀跃的脸。
看着那些他亲手设计,又在众人的智慧与汗水中诞生的,伟大的钢铁造物。
他曾为此,感到无与伦比的自豪。
可现在,他看着这一切,看到的,却不再是荣耀。
而是一枚枚,摆放在巨大棋盘之上,或重要,或次要的……棋子。
而他自己,只不过是其中,最大,最亮,也最……有用的一颗。
那股看透了一切之后的,巨大的虚无与寒意,依旧如影随形。
宴席。
盛大的,庆功的宴席。
整个天工院,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美酒,佳肴,欢声,笑语。
李源坐在主位,却味同嚼蜡。
他应付着公输石和赵月等人带着崇拜与激动的敬酒。
脑海里,却一遍遍地,回响着那句话。
“李斯,是你的,磨刀石。”
原来,他拼尽全力才赢下的这场生死之战,不过是那位帝王,用来磨砺他这把剑的,一场……教学。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
而是灵魂上的。
与李斯的斗争,耗尽了他的智慧。
而与那位帝王的对弈,则几乎抽干了他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那个单纯地,以为只要用技术就能改变世界的,天真的工程师了。
从今往后,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名为“权谋”的刀尖之上。
他必须,比李斯更狠。
比嬴政,更……有用。
夜,深了。
喧嚣的宴席,终于散去。
李源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熟悉而又冰冷的总设计室。
他没有点灯。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那些冰冷的钢铁模型之上,泛着幽冷的光。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尊铁鹰零号机的模型。
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筹码。
就在他沉浸在这份冰冷的宁静之中,重新梳理着自己的未来之路时。
一个幽幽的,仿佛没有重量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
“少府令大人,还没歇息呢?”
李源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
他回头。
只见总设计室那厚重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
一道瘦长的,如同鬼影般的身影,正静静地,俏立在门外。
那人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内侍官服,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恭顺而又谦卑的微笑。
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那张总是低眉顺眼的脸,却在地上,拉出了一道扭曲而又诡异的,长长的黑影。
是赵高。
中车府令,赵高。
李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可以不惧李斯的阳谋,可以不惧千军万马的围困。
但,他唯独忌惮这个男人。
这个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带来最致命消息的……皇帝家奴。
“赵府令。”
李源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赵高迈着他那特有的小碎步,无声地,滑了进来。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充满了未来与力量感的房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与嫉妒。
“杂家,是来为陛下,传一道圣旨的。”
他又来了。
李源心中冷笑。
每一次,当他以为可以稍稍喘口气的时候,这个男人,总会带着那位帝王新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准时出现。
李源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咸阳宫的方向,躬身下拜。
“臣,接旨。”
赵高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从那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卷由明黄色丝绸制成的,滚着金边的卷轴。
“陛下口谕。”
赵高的声音,尖细而又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冰冷的,属于皇权的威严。
“少府令李源,智勇双全,乃国之利器。破阴谋,安社稷,其功甚伟。”
先是,一如既往的,表扬。
然后,是……
赵高顿了顿,那张恭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然,大秦之疆域,不止于北方。”
“北境匈奴之患,已暂解。然帝国南疆,百越之地,尚有蛮夷作乱,瘴气丛生,不服王化。”
百越!
李源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正戏来了!
赵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那位帝王独有的,征服一切的欲望与霸气!
“朕,欲提百万大军,踏平南疆,将那蛮荒之地,尽数纳入我大秦版图!”
“然,南方之地,丛林密布,水网横生,瘴气毒虫,更是防不胜防。”
“中原之兵戈,入南疆,则威力大减。”
赵高的目光,如同一条盯上猎物的毒蛇,死死地,锁在了李源的身上!
“故,朕命你!”
“少府令,李源!”
“即刻着手,动用天工院所有之能,为朕,为即将开始的‘南征百越’之战!”
“设计出,能克服南方恶劣之环境,能于丛林与水网之中,来去自如的……”
赵高的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新!式!兵!器!”
圣旨,宣读完毕。
整个总设计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高收起口谕,笑吟吟地看着依旧躬身在地的李源,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源没有立刻起身。
他的头,深深地埋着。
但他的心中,却早已没有了之前面对“磨刀石”理论时的那份冰冷与虚无。
他知道了自己的定位。
他也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他就是这架疯狂战车上,最重要的那个引擎。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停地燃烧自己,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直到有一天,他能强大到,足以影响这架战车的……方向!
南征百越?
丛林?水网?瘴气?
在现代工程学和战争机器面前,那算什么?
那不过是……另一场,更加精彩的,降维打击罢了。
一股冰冷的,疯狂的战意,从他的心底,重新燃起!
李源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为难。
反而,带着一丝,棋手在接到新的,更具挑战性的棋局时,那独有的,冰冷的兴奋!
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份,如同战书般的圣旨。
“臣,李源……”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坚定,如同钢铁般,掷地有声。
“领旨!”
一场朝堂的风暴,刚刚过去。
而一场真正的,关于征服自然的战争。
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