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匾额未曾摘下,内里的气象却已天翻地覆。
往日熏染的雪松冷香换成了寻常的银炭气,陈设虽依旧,那份属于“正君”的、浸润在骨子里的清贵端凝,却随着那名号的剥夺,骤然抽离。苏墨珩——如今该称苏侍君,坐在窗边,看着仆役沉默地将超出“侍君”规制的器物一件件撤换出去,面容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无。
秦姑姑亲自送来新的身份玉牌,不再是象征正君的秋水玉璧,而是一枚青白色的普通玉石,刻着“侍君苏氏”四字,冰凉地躺在他掌心。
“王爷吩咐,侍君既领新职,当恪尽职守。”秦姑姑的声音依旧刻板,“年节诸事,还望侍君……勉力为之。”
苏侍君起身,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指摘:“谨遵王爷令。”
他甚至未曾多看那玉牌一眼,便将其收入袖中。那姿态,仿佛被剥夺的不是尊位,只是换了一件寻常外衫。
仆役们噤若寒蝉,手脚愈发麻利,不敢有半分怠慢,却也少了那份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世态炎凉,在这高墙之内,体现得尤为迅速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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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翠阁西厢的炭盆,火势果然弱了下去,只维持着不让人冻僵的基本热度。送来的午膳,也变回了与云舒等人无异的份例,精致尚存,那份额外的“体恤”却已消失。
赫连桀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意外。凌玄霜的手段,向来如此,打一巴掌,给颗若有似无的甜枣,再将那甜枣轻易收回,让人清楚地意识到,所有“得到”皆源于她的施舍,随时可以剥夺。
他更在意的是苏墨珩的反应。那位曾经清高孤傲的苏氏嫡子,被如此践踏尊严,竟能如此平静地接受?是彻底心死,还是……别有隐忍?
赫连桀摩挲着袖中石片,感受着那与眉心冰息持续对抗的微薄力量。苏墨珩的“认命”,并未让他感到丝毫快意,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可能的、更绝望的未来。
他绝不能走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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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内,云舒终于完成了《本草辨性》的抄写。他捧着厚厚一沓纸,跪在冰心堂外,祈求面见王爷。
这一次,殿门未开,只有一名侍女出来传话:“王爷有令,云侍君既已悔过,禁足可解。望你好自为之,潜心香道,莫再生妄念。”
云舒叩首谢恩,心中却空落落的。他站起身,看着那依旧紧闭的殿门,又听闻了苏墨珩被贬为侍君的消息,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漫上心头。
连正君都能说贬就贬,他这等微末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途径暖翠阁附近,恰好看到赫连桀推开西厢的窗户,两人目光有一瞬的交错。赫连桀的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带着北漠狼崽子特有的野性与警惕,并无半分沦为“侍君”同类该有的颓丧。
云舒心头莫名一悸,慌忙低下头,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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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苏侍君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着年节采买的账册。他执笔批阅,字迹依旧清隽,只是笔锋之间,少了往日那份不自觉流露的风骨,多了几分刻意求工的谨慎。
“侍君,该安歇了。”新拨来的小侍低声提醒,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侍君笔尖未停,只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侍退下后,他方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卸去正君之位,杂事并未减少,反而因身份变化,需要应对更多微妙的人情与审视。他不能出错,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出错。
他起身,走到内室妆台前。台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他打开匣子,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那日碎成几块的秋水玉璧碎片。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棱角分明的碎玉,指尖传来冰凉的刺痛。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许久,他合上木匣,将其放入妆台最底层,落锁。
然后,他吹熄了灯,躺上那张如今已符合“侍君”规制的、略嫌窄小的床榻。
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
侍君印,已烙下。
从今往后,他只是苏侍君。
窗外风雪呜咽,像是在为某个死去的东西送葬。
而暖翠阁西厢的赫连桀,则在黑暗中,再次引动了石片的力量,那冰息与热流的撕扯依旧痛苦,却让他无比清醒。
凌玄霜用苏墨珩的遭遇,在他面前立起了一块新的界碑。
界碑这边,是屈从与湮灭。
界碑那边……
他攥紧了拳,深碧的眼底,幽光一闪而逝。
是未知的,或许更为残酷,却绝无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