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堂内,炭火烧得极旺,却暖不透苏墨珩遍体的寒。
他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前方主位空悬,唯有秦姑姑垂手立在旁侧,如同凌玄霜无处不在的眼目。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唯有他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山雨欲来的惊惶。
“正君,”秦姑姑的声音刻板地响起,打破死寂,“王爷让老奴问您,协理内院这些时日,可觉有何不妥?”
苏墨珩喉结滚动,垂首更低:“臣侍……愚钝,但凭王爷训示。”
“训示不敢。”秦姑姑语气平淡无波,“只是暖翠阁西厢的炭火份例,似乎超出了规制。听闻,是正君从自己份例中拨出的?”
苏墨珩心头一紧,果然来了。他稳住心神,尽量让声音平稳:“赫连侧君有伤在身,寒气未清,臣侍恐其病情反复,有负王爷托付,故……”
“托付?”秦姑姑打断他,声音里透出一丝冷锐,“王爷将赫连侧君迁至暖翠阁,是念其寒寂院苦寒,略示体恤。何时说过,需正君以自身份例,额外‘体恤’了?”
苏墨珩脸色霎时白了三分。
“正君此举,是觉得王爷赏赐不足,还是……另存了旁的心思,欲行拉拢,结党营私?”最后四字,秦姑姑咬得极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苏墨珩耳中。
他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骇然:“臣侍绝无此心!姑姑明鉴!”
“有无此心,非老奴可断。”秦姑姑目光如刀,扫过他苍白的面容,“王爷只让老奴传一句话——‘正君若连分寸都拿捏不清,这协理之权,不如早些交还’。”
交还……
苏墨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强撑着没有瘫软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由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臣侍……知错。”他伏下身,额头触地,声音艰涩破碎,“愿……交还权柄,闭门思过。”
“闭门思过?”秦姑姑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王爷说,年关琐事,还需人操持。正君既知错,便该有知错的态度。即日起,卸去正君之位,暂居听竹轩,以‘侍君’身份,协理庶务,戴罪效力。”
侍君?!
苏墨珩浑身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君之位……竟如此轻易便被剥夺?贬为侍君?与云舒、柳眠、丹青……甚至与那赫连桀,同等身份?!
奇耻大辱!这比杀了他更甚!
他伏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呕出血来。苏氏门风,世家颜面,他苦苦维持的最后一点尊严,在这一刻,被凌玄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碾落尘埃!
“苏……侍君,”秦姑姑改了口,语气依旧刻板,“可听明白了?”
苏墨珩喉头腥甜翻涌,被他死死咽下。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臣侍……苏墨珩,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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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翠阁西厢。
赫连桀正对着掌心那枚黑色石子出神,试图从那模糊的刻痕中找出些许端倪,眉心的冰息却再次传来异动,比之前更剧烈一分,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他蹙眉望向听竹轩的方向。出了何事?
不多时,院外传来细微却清晰的骚动。他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到听竹轩的仆役们面色惶惶,进出脚步杂乱。隐约听到压低的议论声:
“……正君……不,是苏侍君了……”
“……王爷下令,夺了位份……”
“……暖翠阁的炭火也撤了额外的份例……”
赫连桀眸光一凝。苏墨珩被贬为侍君?
他先是愕然,随即,一股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夹杂着更深的警惕,涌上心头。凌玄霜此举,是惩戒苏墨珩的“逾越”,又何尝不是……杀鸡儆猴?做给他赫连桀看的?
他这刚刚提升的待遇,这看似温暖的牢笼,其脆弱不堪,由此可见一斑。
凌玄霜的“恩典”,从来都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悬在头顶的利刃。
他缓缓握紧拳,掌心的黑石硌得生疼。力量……他需要更快地恢复力量,更需要……弄清楚这石片与黑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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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侍君”的名号如同烙印,顷刻间传遍王府。往日毕恭毕敬的仆役,此刻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变化,敬畏少了,探究多了。
苏墨珩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内室。他没有摔砸东西,没有痛哭流涕,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自己。
侍君……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曾几何时,他是京城最耀眼的明月,是苏氏寄予厚望的嫡子,是这宸王府名正言顺的正君。
如今,皆成泡影。
凌玄霜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通过秦姑姑轻飘飘几句话,便将他打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她是要他清楚地认识到,在这王府里,他的一切,包括身份、尊严,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他存在的价值,或许只剩下“有用”,和“听话”。
窗外,又下雪了。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庭院,也仿佛要覆盖掉他过去所有的痕迹。
苏墨珩缓缓站起身,走到案前。上面还摊开着未抄完的《男诫》。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在那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认命”。
墨迹淋漓,如同心头泣血。
剜心明志,痛至极处,反而麻木。
从此,世上再无苏氏墨珩,只有宸王府……苏侍君。
而暖翠阁西厢的窗后,赫连桀收回目光,深碧的眼底,冰层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
凌玄霜用苏墨珩的惨状,在他面前生生剜出一颗心,明明白白地告诫他,顺者未必昌,逆者……必亡。
可他赫连桀的心,是北漠玄冰所铸,宁碎,不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