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大雪总带着股磅礴的厚。一夜之间,天地就换了模样,药圃的稻草堆成了连绵的雪丘,谷口的老槐树压弯了枝桠,连暖房的屋顶都陷下去一块,像盖了床厚厚的白棉絮。林辰推开门时,雪已经没到膝盖,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却让他更清醒地听见暖房里传来的读书声——是小石头带着药童们在背《药草歌》。
“‘雪莲花,开冰崖,治得寒症笑哈哈’……林先生早!”小石头从窗缝里看见他,冻得通红的脸蛋贴在玻璃上,像颗熟透的苹果,“周校长说今天学‘雪地认药’,让您带我们去后山!”
暖房里烧着旺旺的炭火,周鹤叔正用布擦拭着娘留下的铜药炉,炉身上的紫菀花纹被炭火映得发红。“你娘当年大雪天总带徒弟去后山,”老人把药炉放在案上,里面盛着刚炒好的白术,焦香混着炭火的暖,“说‘雪盖三分药,藏着七分理’,能在雪地里认出药草,才算真懂它们的性子。”
孟书砚从西域带回的“雪镜”挂在墙上,镜片是用冰洲石磨的,能挡住雪地的反光。“阿古拉说这是牧民的宝贝,”他取下雪镜递给林辰,“咱们去后山认药,带上这个,眼睛不遭罪。”
雷大叔扛着捆干松枝进来,往炉里添了几根,火苗“噼啪”蹿高,映得众人脸上发烫。“沈三从玉泉河捎来消息,”他拍着身上的雪,“说张奶奶带着孩子们在分号的药窖里盘点药材,还说给咱们留了些冻鱼,等雪化了就送来,炖雪莲汤最鲜。”
沈念端着盆热乎乎的羊肉汤进来,汤里飘着当归和生姜,油花在汤面上凝成圆,像撒了把碎金。“这是给去后山的孩子们暖身子的,”她给每个药童盛了一碗,“春杏姐从苏婉堂寄来的羊肉,说比咱们谷里的更肥,炖药汤最补。”
药童们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气模糊了眉眼。小石头喝完汤,把碗底的羊肉都舔干净了,抹着嘴说:“苏先生也喝过这样的汤吗?她在雪地里认药,会不会冻脚?”
周鹤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苏先生有双厚棉鞋,是她娘做的,鞋底纳了三十层布,雪再深也冻不着。她说‘脚暖了,心就暖,认药才认得准’。”
准备妥当后,林辰带着孩子们往后山走。雪没到孩子们的腰,他们就踩着林辰的脚印往前挪,像一串跟着大人的小企鹅。阿默背着弓箭走在最前面,不时用刀砍掉挡路的枯枝,雪从枝桠上簌簌落下,砸在孩子们的帽子上,惹得一阵笑。
“你们看这丛草,”林辰指着雪地里露出的几片绿叶,叶片边缘带着锯齿,冻得发脆却依旧泛着绿,“这是‘忍冬藤’,也叫金银花藤,别看它现在蔫蔫的,雪化了就发芽,能治冬天的风寒感冒。”
小石头蹲下身,小心地拨开雪,露出更多的叶片:“它不怕冷吗?雪把它埋住了,它怎么呼吸?”
“它的根在土里藏着呢,”林辰握住他的小手,一起感受叶片的冰凉,“根里藏着劲儿,等春天一到,就钻出来了。就像咱们学医,现在觉得难,把本事藏在心里,将来才能帮到人。”
孩子们似懂非懂,跟着林辰认药:雪下的“苍术”根茎粗壮,带着股泥土的腥香;冻在冰里的“菖蒲”叶片挺直,像把出鞘的剑;最让人惊喜的是发现了几株“顶冰花”的嫩芽,虽然还没出土,却能摸到土里鼓鼓的花苞,像藏着春天的信。
暖房里,周鹤叔和陈郎中在整理今年的药草账目。陈郎中指着账上的数字:“你看,今年往西域寄了五十斤雪莲,往玉泉河送了两百斤紫苏,苏婉堂的女孩子们也领了不少薄荷,咱们的药草走得越来越远了。”
周鹤叔翻着娘当年的账册,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婉妹当年的账上,最多的是‘赠’字——给穷人赠药,给远客赠种,她说‘药草是天地长的,不该只藏在谷里’。”
午后,雪又下了起来,众人往回走。孩子们的棉鞋湿透了,脚冻得发麻,却没人叫苦,怀里都揣着认来的药草,像揣着宝贝。阿默猎到了只野鸡,挂在箭上,雪落在鸡毛上,像给野鸡披了件白披风。
“今晚炖野鸡雪莲汤!”雷大叔接过野鸡,掂量着分量,“再加点沈三寄来的冻鱼,保准鲜掉眉毛!”
暖房里很快飘起了肉香。沈念在灶房忙碌,锅里的汤咕嘟作响,雪莲的清、野鸡的鲜、冻鱼的甜混在一起,成了冬日里最诱人的味。孟书砚在给阿古拉写信,画了幅孩子们在雪地认药的小图,旁边注着“顶冰花快发芽了,开春寄给你”;春杏托人带来的冻疮膏放在案上,是女孩子们用猪油和当归做的,油亮的膏体上印着紫菀花的花纹。
林辰坐在炉边,看着孩子们围在案前,用冻红的小手给药草分类,小石头把顶冰花的嫩芽埋在花盆里,放在炉边:“我给它暖暖,让它早点开花,好给苏先生报信。”
陈郎中喝着酒,看着这一幕,忽然对周鹤叔道:“婉妹当年盼的,不就是这样吗?孩子们在雪地里认药,暖房里飘着肉香,药草能送到南北西东,医道能一代代传下去。”
周鹤叔望着窗外的大雪,雪花在风中飞舞,像无数个白色的精灵。“她一直都在看着呢,”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在药草的嫩芽里,在这满室的香里。”
入夜,雪还没停。林辰坐在案前,给《百草续录》添新页,写下“大雪认药,识草木之韧;暖房传艺,承医道之温。苏婉先生之教,不在言,而在行,行之愈久,味之愈浓”。
炉上的汤还在炖着,香气漫了满谷。孩子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像在为这大雪夜唱摇篮曲。百草谷的冬天,就这么在药香和暖意里,变得格外厚重,却又在最深处,藏着无数个即将破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