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汉中,在晋王袁绍及其麾下文武的全力经营下,已逐渐褪去战火的焦痕,显露出新生的蓬勃气象。南郑城墙巍然矗立,官道驿路畅通无阻,田野间禾苗茁壮,市井中商旅渐繁。一座座新设的官学内,传出的不再是符咒箴言,而是朗朗儒经诵读之声。《汉律》的推行,吏治的整顿,屯田的兴办,如同几股强大的力量,将这片土地强行扭入了“王化”的轨道,使其成为袁绍霸业版图中一块日益稳固的基石。
然而,这股新生力量所激起的涟漪,却不可避免地向着西方扩散,猛烈地冲击着另一片看似安宁,实则暗流汹涌的土地——益州。
汉中与益州,唇齿相依。米仓道、金牛道、荔枝道……一条条蜿蜒于秦岭、巴山之间的险峻栈道,如同纤细却坚韧的神经,将两者紧密相连。汉中是益州的门户,门户洞开,则堂奥毕现。这个道理,从古至今,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巴蜀之主都心知肚明。
此刻,在益州州治成都,那座奢华远胜汉中都督府、更隐隐有帝王气象的州牧府邸内,一场足以决定益州未来命运的风暴,正随着汉中易主的消息彻底证实,而缓缓酝酿、积聚。
州牧刘璋,字季玉,此刻正瘫坐于锦垫铺就的主位之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封由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年约四旬,面容儒雅,却因长期养尊处优而显得有些虚浮,眼神中惯常的优柔寡断,此刻已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张鲁……张鲁经营汉中数十载,兵精粮足,更有鬼卒信众无数,怎会……怎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殿内,益州的文武重臣齐聚一堂,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武将班列中,以老将严颜、大将张任为首,皆面色沉郁,眉头紧锁。文臣一侧,别驾张松(字永年)相貌丑陋,身材短小,一双眼睛却精光闪烁,不知在思量什么;治中黄权(字公衡)神情刚毅,面带忧色;主簿王累更是须发皆张,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此外,还有诸如法正(字孝直)、孟达(字子度)等一批或不得志、或新近投靠的官员,散立于后排,神色各异。
“诸位……诸位爱卿,”刘璋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将手中的军报递给近侍,示意传阅,“袁绍已尽得汉中,张鲁归降受封,其势……其势已迫近我葭萌关!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恐慌,如同殿外沉闷的暑气,迅速在益州权力核心圈中弥漫开来。
军报在众人手中传阅,每多一人看过,殿内的温度仿佛就降低一分。袁绍集团在汉中表现出的强大战斗力,以及其后安抚民心、改造社会的凌厉手段,让这些偏安一隅已久的蜀中君臣,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雷霆之势”,何为“王者之师”。
“主公!”老将严颜率先出列,声如洪钟,试图振作这颓靡的气氛,“袁绍虽强,我益州亦非弱者!蜀道之险,天下皆知。请主公即刻下令,增兵葭萌关、剑阁、白水诸要隘!老臣愿亲往葭萌关督师,凭险据守,必教那袁本初匹马不得入蜀!”
他的话语带着老军人的决绝与自信,暂时驱散了一些阴霾。
大将张任也紧随其后,他年富力强,是蜀军中流砥柱,沉声道:“严老将军所言极是。末将愿辅佐老将军,共守门户。我军当深沟高垒,多备滚木礌石,以逸待劳。袁军远来,粮草转运艰难,只要我军坚守不出,待其师老兵疲,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这两位军中顶梁柱的表态,让刘璋慌乱的心神稍定。
然而,文臣方面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别驾张松上前一步,他身材矮小,声音却颇为尖亮:“主公,严、张二位将军忠勇可嘉,然,需知势不可逆也!袁本初四世三公,名动天下,今挟大胜之威,兼得曹操、诸葛亮等文武辅佐,其势如泰山压卵!汉中之败,前车之鉴不远。我益州虽险,然内部……唉,岂能比当日汉中之团结?若一味恃险顽抗,只恐……只恐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啊!”
他话语含糊,却暗指益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隐隐有劝刘璋考虑其他出路之意。
“永年此言差矣!”治中黄权厉声反驳,他性情刚直,“未战先怯,岂是臣子之道?袁绍虽强,亦是汉臣(表面上)。主公亦是汉室宗亲,坐拥天府之国,带甲十余万,岂可不战而降,将先基业拱手让人?当务之急,是整军经武,稳固防务,同时遣使往荆州……或他处,寻求结盟,共抗强袁!”
他提到了寻求外援,这倒是一个思路。
主簿王累更是激动,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主公!益州之险,在于人心!只要主公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将士用命,百姓归心,纵有十倍于袁绍之敌,又何足道哉?切不可听信妄言,自毁长城!”
刘璋看着手下争论不休,只觉得头昏脑涨。他本就缺乏雄主之才,遇此大变,更是方寸尽失。他既害怕袁绍的强大兵锋,又舍不得眼前的富贵安逸,既觉得黄权、王累所言有理,又隐隐觉得张松的话似乎更“实际”一些。
“好了,好了……”他无力地摆摆手,“增兵葭萌关,是必然之举。就依严老将军和张将军所言,即刻调拨兵马钱粮,严加防备。至于结盟之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他选择了最保守,也是最拖延的方案。
最终,议定:以严颜为葭萌关主将,张任为副将,即刻率精兵三万,并大量军械物资,前出葭萌关,依托天险,构筑防线。同时,传令白水关、剑阁等地守将,提高戒备,严防死守。
就在州牧府邸一片喧嚣与恐慌之际,在成都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宅院内,一场更为隐秘的对话正在进行。
说话者正是议曹法正,他对面坐着的是好友,宣信校尉孟达(孟子度)。
法正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得志的郁愤。他才华卓着,自视甚高,然在刘璋麾下,却因性格刚直,不擅逢迎,始终不得重用,仅居闲职,心中早已积怨甚深。
“子度,看到了吗?”法正将手中的一杯浊酒一饮而尽,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我这位主公,但闻袁绍之名,便已股栗。满朝文武,或空谈忠义,或暗怀鬼胎,真正有见识、能断大事者,几人耶?”
孟达容貌俊朗,行事更为圆滑,他低声道:“孝直兄,慎言。如今袁绍势大,汉中已下,下一步必是我益州。观刘季玉(刘璋)之应对,惶惶如丧家之犬,仅知增兵守关,却无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魄力与方略,益州沦陷,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了。”
“时间问题?”法正冷哼一声,“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袁绍大军叩关,玉石俱焚,不如……我等自寻一条生路,不,是寻一条明路!”
孟达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孝直兄的意思是……?”
法正目光灼灼,透过窗棂,望向东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在新生中的南郑城:“刘璋暗弱,不足以托付身家性命,更不足以成就大事。而晋王袁绍,雄才大略,知人善任,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郭嘉、贾诩、程昱、田丰、沮授、诸葛亮等,更是旷世奇才……此真乃明主之象!我等在蜀中郁郁久矣,岂非天赐良机?”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步,语气越来越坚定:“我要修书一封,密送汉中,向晋王与诸葛军师,表明我法正,愿为内应,助王师平定西川!”
孟达虽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仍是心中一凛:“此事……风险极大!万一泄露……”
“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法正断然道,“刘璋麾下,能识破我等行藏者,寥寥无几。况且,唯有立下殊功,他日在那新朝之中,方有我等着位置!子度,你可愿与我同谋?”
孟达沉吟片刻,想到刘璋的无能和袁绍的强盛,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达,愿追随孝直兄!”
是夜,一封以特殊密语写就、言辞恳切、分析透彻的密信,由法正亲笔书写,交由绝对心腹之人,携带着能够证明身份的隐秘信物,通过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悄然离开成都,星夜兼程,送往汉中南郑。
信中,法正详细分析了益州目前的政治局势、军事布防(尤其是葭萌关的虚实)、主要文武官员的立场与能力,并明确表达了归顺之意,愿在晋王大军西征时,竭尽全力,以为内应。
汉中南郑,晋王行辕。
虽然汉中内部建设如火如荼,但权力的最高层,目光早已投向了西方。大量的斥候细作被派往益州方向,各种关于刘璋调兵遣将、葭萌关加固防务的情报,如同雪片般汇集到曹操和诸葛亮的案头。
这一日,诸葛亮正在与曹操、贾诩、郭嘉等人商议西征的初步方略,一封被加急送来的、外表看似普通商旅家书的信函,被呈到了郭嘉面前。
送信者声称,此信必须由郭司丞亲启。
郭嘉心中微动,屏退左右无关人等,当众拆开信函。他快速浏览着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字符(密语),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解读着其中的信息。渐渐地,他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却又无比锐利的笑意。
“奉孝,何事?”曹操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郭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解读完毕的信纸,递给了曹操,随即又示意贾诩、诸葛亮近前观看。
曹操看罢,独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案几:“好!好一个法正法孝直!真乃天助我也!”
贾诩仔细看完,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微微动容,低声道:“此信若真,则益州门户,已为我等虚掩矣。其所言蜀中虚实,与我等此前探查,大多吻合,且更为详尽……尤其是指出刘璋与他们父子入蜀时带来的外来士人集团部分东州士族及本地豪强之间的矛盾,此乃可趁之机。”
沮授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道:“看来,刘季玉麾下,明白人还是有的。这法正,是个妙人。他此举,不仅是献城,更是献上了破蜀的方略。以其对蜀中人事之熟悉,若能为我所用,胜过数万雄兵。”
诸葛亮羽扇轻摇,总结道:“三位所言极是。法孝直此信,价值连城。其一,证实了刘璋之恐慌与无能,益州军心士气堪忧;其二,指明了葭萌关防务之关键与潜在弱点;其三,揭示了蜀中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可分化、拉拢之余地;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为我军提供了一个极高层次的内应。此乃王师西征,最需要的一把‘钥匙’。”
他转向曹操:“丞相,当立即禀报大王。西征之战略,可据此信,做出更具针对性的调整了。对法正,需即刻回复,予以嘉勉,并约定后续联络方式,授其临机专断之权,令其暗中网络同志,积蓄力量,以待王师。”
曹操重重点头:“正当如此!我即刻拟写回信,以晋王与本王联名,确认法正之功,许以高官厚禄!孔明,你负责拟定后续联络与行动细则。”
很快,一封来自汉中的密信,沿着隐秘的渠道,悄然送回了成都法正的手中。信中,不仅给予了法正极高的评价和承诺,更附上了由诸葛亮亲自拟定的,一套详尽的、如何利用蜀中内部矛盾、如何传递情报、如何在关键时机策应大军的初步行动计划指南。
握着这封回信,法正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他知道,自己终于踏上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捷径,益州的天空,即将因为他的选择而彻底改变颜色。
而在南郑行辕,得到了法正这把“内应之钥”后,袁绍集团西征巴蜀的战略规划,终于从宏观的构想,进入了具体实施的倒计时。战争的阴云,伴随着益州内部的震动与分裂,更加浓重地,笼罩在了剑门关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