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把马拴在崖口的老松树下,拍了拍肩上的尘土。他刚从皇城回来,一路没停,靴子上还沾着官道边的碎石。宫里的事他不想多想,但那些话还在耳朵里响——“谋反”“通敌”“图谋不轨”。他握了握拳,指节咔的一声。
他沿着熟悉的小路往下走,脚底踩着去年秋天落下的枯叶。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每次心乱的时候就来这儿。崖底有座破庙,墙塌了一半,香炉翻倒,蜘蛛网挂在梁上。可他知道,人一定在这儿。
楚狂歌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手里捏着一片干草,慢悠悠地嚼着。他抬头看了眼叶天寒,没说话,只是把草吐了,换了个姿势靠着门框。
“你回来了。”他说。
“嗯。”叶天寒站在他面前,没再往前走一步。
老家伙眯着眼打量他,像是在看一块磨得不够亮的刀刃。“宫里那些人,咬你了?”
“咬了几口。”
“疼吗?”
“不疼,就是烦。”
楚狂歌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黄牙。“那你来找我干嘛?我又不是御医。”
“我想听你说点实话。”叶天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们说我该跪,说我不配站着。可我砍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人没立刻回答。他慢慢站起身,瘸着腿走到角落,从一堆灰烬里扒拉出一本旧书。书皮裂开,纸页泛黄,边角都被虫蛀了。他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扔进了旁边的火堆。
火苗猛地窜高,舔着那本书的脊背。
“七式都教给你了。”楚狂歌说,“现在它烧了,你也别想着回头翻谱子找补。”
叶天寒盯着火焰,没动。
“刀法是死的。”老人拍拍手,“人是活的。你要是只会照着练,那不如拿根木棍去街上打狗。”
“我知道。”
“知道个屁。”楚狂歌转头瞪他,“你到现在还以为刀是用来杀人的?”
叶天寒抬眼。
“刀是拿来守东西的。”老人声音低下去,“守山、守河、守身后那些不会打仗的人。你杀的人越多,就越得记住这一点。不然你跟霍天雄有什么区别?跟昭武伯又有什么区别?”
风从崖口吹进来,卷着火星四散。
叶天寒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要走了?”
楚狂歌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你小子耳朵还挺灵。老子是打算走一趟南边。”
“去南边做什么?”
“讨杯茶喝。”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听说昭武伯府上有个好炉子,煮出来的茶能让人睡三天。我想尝尝。”
叶天寒没笑。
“怎么,怕我死在外头?”老人斜他一眼,“我都这把年纪了,死哪儿不是死?总不能窝在这破庙里等断气吧。”
“你没必要去。”
“有必要。”楚狂歌收起笑,“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给别人添堵。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是敢往堵上撞。”
他从怀里摸出个酒囊,甩过去。叶天寒伸手接住,沉甸甸的,闻着有点苦味。
“崖底采的草药泡的。”老人说,“治伤比那些贵药强。你留着,以后别总靠绷带撑着。”
叶天寒拧开塞子闻了闻,又重新盖上。
“看看底下。”楚狂歌说。
他翻过酒囊,底部刻着两个小字:守心。
他的手指顿住了。
“这字……”
“是你第一次砍断瀑布那天,我刻的。”楚狂歌望着远处的山,“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能行。不是因为你狠,是因为你心里还有东西要护着。”
叶天寒没说话,只是把酒囊紧紧攥在手里。
“你不用拦我。”老人活动了下手腕,“我也拦不住你将来做的事。但记住一句话——刀可以快,心不能急。你要是哪天觉得自己什么都对,那就离错不远了。”
他转身往林子里走,脚步不快,但没停。
“师父。”叶天寒忽然叫了一声。
楚狂歌停下,没回头。
“你保重。”
老人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被树影吞没,最后只剩下一串踩碎枯枝的声音。
叶天寒站在原地,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囊,拇指一遍遍摩挲那个“守心”的刻痕。风吹过来,带着山底的凉意。他把酒囊塞进怀里,转身往营地方向走。
天色渐暗,营地的灯火一盏盏亮起。他路过校场时,看见几个新兵在练刀,动作笨拙,却喊得用力。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没人认出他。
他绕到主营帐后,取出裂天刀检查刀鞘。刀身滑出一半,映着最后一缕天光。他用手擦了擦刃口,发现有一处细微的卷边。
他从腰间取下磨石,蹲在地上开始打磨。
沙、沙、沙。
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一个巡逻的士兵经过,看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打招呼,快步走开了。
叶天寒没抬头,继续磨刀。
刀锋越来越亮。
他忽然想起楚狂歌最后说的话。
“刀可以快,心不能急。”
他停下动作,盯着刀刃看了一会儿,又继续磨。
沙、沙、沙。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他站起身,把刀插回背后,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营门口有人骑马冲进来,带起一阵尘土。那人跳下马,直奔中军帐,手里举着一封加急军报。
叶天寒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
他把手伸进怀里,再一次碰到了那个酒囊。
然后他迈步朝中军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