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面,昨夜的烽烟尚未散尽,混杂着水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硫磺与血腥交织的气味。郭淮伏在狭小走舸的船舷边,甲胄上凝结着露水与血珠,他紧抿着嘴唇,目光死死盯住两岸。一夜苦战,他引以为傲的奇袭水军已然七零八落,身后还能跟随的船只稀稀拉拉,昔日昂扬的旗帜或是折断,或是委顿在甲板上,沾满污渍。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冲破这片死亡水域,将这点残存的种子带回郿坞。
亲卫们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虬结,几乎将木桨摇断,小船在漂浮着碎木和遗体的水面上艰难前行,每一次拨水都显得异常沉重。风声中,似乎能听到幸存士兵们压抑的喘息和低声呻吟。突然——“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渊的呼啸,猛地从南岸蜀军阵地响起!那声音不同于寻常箭矢的尖啸,也不同于弩炮的破风声,它更钝,更重,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压迫感,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嘈杂。郭淮心头一凛,几乎是本能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颗黑点,从南岸高耸的投石机阵地上腾空而起!它远比任何箭矢或弩石都要巨大,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拖曳出一道狰狞的阴影。巨石划破晨空,带着死亡的气息,沿着一条完美而致命的抛物线,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无可闪避的姿态,朝着他这艘渺小的走舸精准砸落!
“保护将军!”亲卫队长嘶声呐喊,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郭淮甚至能看清那巨石粗糙的表面在空中旋转。
“轰隆——!!!”
巨石并未直接命中船体,而是堪堪砸在走舸左舷旁不足一丈的水中!那一刻,仿佛在水中投下了一枚炸雷!巨大的撞击声震耳欲聋,滔天巨浪轰然掀起,浑浊的河水混合着河底的泥沙,形成一道粗壮的水柱,冲天而起!狂暴无匹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这艘脆弱的小船上。
走舸瞬间被抛离水面,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无助地向上飞起,随即又被重重摔回水面!木质船体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仿佛要碎裂般的呻吟声,剧烈地摇晃、倾斜,几乎呈四十五度角!冰冷的渭河水如同决堤般,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船舱,瞬间就淹没了脚踝、膝盖,并且还在急速上涨。船体迅速下沉,眼看就要倾覆!
“压住!快压住船帮!”亲卫们惊恐万状,脸都扭曲了。他们拼命用身体抵住倾斜的船舷,试图用体重将船压回平衡。有人抓起木瓢,发疯似的将涌入的河水舀出去,水花四溅。船上所有人都被浇得透湿,呛咳着,挣扎着,在一片混乱中与即将覆灭的命运抗争。好不容易,在众人拼死努力下,即将翻覆的小船才勉强恢复了平衡,但舱内已积了半船水,行动更加迟缓,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惊魂未定,喘息不止,死亡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喘息之机,一片巨大、如同山峦倾覆般的阴影,已经将他们完全笼罩。阳光被遮蔽,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郭淮和幸存的手下们下意识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丁奉那艘巨大的斗舰,借着投石机造成的短暂耽搁,已然追至身后!那包裹着厚厚铁皮的巨大船首,如同移动的城堡,带着碾压一切的万钧之力,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视野。斗舰犁开水面,速度不减,目标明确,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向了走舸那毫无防护的脆弱船尾!
“咔嚓——!!!”
一声清脆而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压过了所有的水声、风声和远处的喊杀声。小小走舸,在这绝对的重量和速度差距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玩具。撞击点瞬间崩塌、碎裂,木片、断桨、杂物四处飞溅!整个船尾被彻底撞烂,船体结构在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迅速解体,支离破碎,化作无数漂浮的碎屑。
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主将郭淮在内,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下饺子一般,被巨大的惯性尽数抛入渭河之中!
“呃……咕噜噜……”
郭淮出生并成长于山西太原,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将领,虽为良将,谋略过人,却素来不善水性。即便此次受命统领水军,深知水战凶险,临时抱佛脚进行了些强化练习,也仅仅能做到在平静的池沼或缓流中勉强浮起、简单扑腾几下而不至于立刻沉底。此刻猝然落水,河水冰冷,更是让他浑身肌肉瞬间僵硬!更要命的是,他身上那套彰显将领身份的精良甲胄,此刻却变成了催命的枷锁,异常沉重,拖着他像块石头般迅速向河底沉去。
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强烈的窒息感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喉咙。求生的本能让他心中大骇,手脚在水中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蹬踏,试图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却只捞到一把浑浊的河水和几片破碎的船板。苦涩的河水不断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气管和肺部如同火烧般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迅速模糊、飘散。往日驰骋沙场的英武,此刻全被这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哈哈哈!痛快!”
丁奉站立在斗舰高耸的船头上,俯瞰着在下方水中狼狈挣扎、即将溺毙的郭淮,不由放声大笑。他笑声洪亮,充满了胜利者的豪迈与畅快,甚至压过了战场喧嚣,清晰地传遍附近河面:“儿郎们!与我拿下此獠!记住,要活的!这可是条大鱼,莫要让他喂了王八!”
“得令!”
几名早已准备就绪、仅穿着贴身水靠、精通水性的蜀军“水鬼”轰然应诺。他们如同灵活的鲛鱼,纵身从高高的斗舰船舷跃入水中,动作矫健,几乎没溅起多大水花。他们迅速游到已无力挣扎、只是凭借甲胄残存浮力缓缓下沉的郭淮身边。一人从背后轻易制住郭淮胡乱挥舞的双臂,另一人则取出早已备好的、浸过油的坚韧绳索,动作麻利地将郭淮结结实实地捆成了粽子,特别是将他那双试图挣扎的手臂牢牢固定在身后。然后,两人一左一右,拖着这沉重的“战利品”,迅速向斗舰游回。船上的士兵早已放下绳索和挠钩,合力将湿透、昏迷、面色惨白如纸的郭淮拖上了甲板,如同丢一袋货物般,重重摔在丁奉脚下。
冰冷河水和撞击让他短暂昏迷,但身体的痛苦和周围的嘈杂又让郭淮恢复了一丝意识。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河水,勉强睁开被水渍模糊的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血污和泥水的战靴,以及周围蜀军士兵冷漠而充满胜利意味的目光。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正带着戏谑笑容俯视他的丁奉。那一刻,无尽的屈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这位未来的曹魏名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颓然垂下头,任由冰冷和绝望侵蚀四肢百骸。
主将被生擒活捉,副将不是战死就是不知所踪,本就所剩无几的曹军残部,抵抗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殆尽。
河面上,残存的曹军船只目睹了主将旗舰被撞碎、郭淮被擒的整个过程,最后的士气彻底瓦解。有的船只慌忙挂起了表示投降的白色织物(或许是撕破的衣衫或船帆),船上的士兵丢下兵器,跪伏在甲板上,向着蜀军船只的方向磕头如捣蒜,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瑟瑟发抖。有的士兵眼见逃生无望,主将已失,干脆心一横,弃船跳入冰冷的河中,试图凭借水性泅渡上岸。然而,渭河水流湍急,加河水冰冷,体力消耗极快,多数人没扑腾几下便被河水吞噬,或是被高速驶来的蜀军走舸上的弓弩手们如同打靶般,冷静地逐一射杀在河水中,泛起一团团血红后便沉了下去。
蜀军的大小战船——灵活的走舸、坚固的艨艟,此刻如同胜利的狼群,在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死亡气息的河面上高速游弋,尽情追猎着每一个试图逃跑的敌人。船头上的弓弩手们箭无虚发,精准地点杀着水中任何还有活动的目标。更多的蜀军水手则兴奋地呐喊着,娴熟地运用跳帮战术,将带钩的长梯搭上一艘艘已无人抵抗或仅有微弱抵抗的曹军船只,如履平地般冲上去,迅速控制局面,将面如死灰的曹军士兵驱赶到一角看管起来,将这些尚算完好的战利品纳入麾下。河面上,垂死者的哀嚎、胜利者的欢呼、兵器碰撞的余音,交织成一曲残酷的胜利乐章。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和薄雾,将渭河照得一片透亮。然而,这愈发明亮的阳光,映照下的却是一派如同阿鼻地狱般的惨烈景象。水面上,未熄的火焰仍在某些较大的船只残骸上顽强燃烧,吐出滚滚浓烟,与晨光交织,形成诡异的光影;破碎的船板、散落的兵器、撕裂的旗帜、漂浮的行军帐,以及数不清的、以各种扭曲姿态随波逐流的尸体,遍布了整个视野,几乎堵塞了河道。河水被染成了淡淡的褐红色,在微风中荡漾,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这幅景象,无声而彻底地宣告着,郭淮这支被曹魏寄予厚望、意图扭转战局的奇袭水军,已然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丁奉志得意满地屹立在斗舰船头,任由晨风吹拂他染血的战袍。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眼前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胜利场景,看着脚下被捆缚得像待宰牲畜、失魂落魄的郭淮,一股建功立业的豪情在胸中激荡澎湃。以一场漂亮的水战大捷,生擒敌酋,彻底扫清大军侧翼的威胁,这份功劳,足以彪炳史册!
他随即抬起头,目光越过这片狼藉不堪的死亡水域,投向远方依旧传来隐隐约约、却依旧激烈的喊杀声与战鼓声的五丈原陆上战场方向。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笑容。他知道,世子刘封和算无遗策的军师庞统,在得知水路威胁被彻底铲除、侧翼已然安全无虞的消息后,必能更加心无旁骛、从容镇定地调度兵马,全力应对曹真的主力大军。这边的胜利,无疑为陆上的决战注入了一剂最强的强心针。
此战,郭淮所率八千曹军精锐,百余艘大小船只,以及随船运载的大量粮草、军械,最终仅有十余艘速度较快的走舸、艨艟,载着不足一千的残兵败将,侥幸逃出生天,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向郿坞溃散。主将郭淮被俘,副将战死于乱军之中,可谓败得彻彻底底。
这场酣畅淋漓的渭水大捷,其意义远不止于歼灭一支敌军舰队。它意味着,曹魏政权在短时间内,将再也无力从水路对北伐蜀军的侧翼与补给线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意味着曹真企图水陆并进、驰援陈仓的战略企图被彻底粉碎;更意味着,那座孤悬于蜀军兵锋之下、由郝昭苦苦坚守的陈仓要塞,将陷入更加孤立无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对困境。北伐大业的战略天平,因此战而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渭水烽烟蔽晓空,走舸残帜泣霜风;
石雷惊破曹公垒,铁舰横摧魏甲艟;
未许乌林湮旧火,终教汉帜耀新戎;
一洗星沉五丈原,还看炎旭照崆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