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浓密的云层遮掩,只透出些许惨淡的微光,勾勒出秦岭山脉狰狞的轮廓。斜谷关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扼守在蜿蜒的谷道咽喉,关墙在夜色中显出一片黑沉沉的剪影,唯有几处哨楼闪烁着微弱的灯火,如同巨兽半睁半闭的眼睛。
距离关墙数里之外,一片茂密的松林中,连夏虫的鸣叫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所抑制。林中,影影绰绰聚集着数千身影,他们卸下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甲片,兵器也用布条缠绕,人人噤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甲叶摩擦的微响,暴露了他们并非山野精怪,而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精锐之师。
张合蹲在一棵古松的阴影下,如同一尊凝固的岩石。他卸去了标志性的盔缨,只穿着一身暗色札甲,脸上沾满了泥灰,遮掩住原本的肤色。那双久经沙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紧紧盯着远处那座沉默的关隘。
他奉曹真之命,率一万精锐,趁大军在五丈原吸引蜀军主力注意,昼伏夜行,绕道山间小径,目标直指斜谷关——刘封大军退回汉中的生命线,也是其粮草转运的枢纽。若能一举拿下此关,则五丈原的蜀军将成瓮中之鳖,不战自溃。
为求隐秘与速度,他亲率三千最擅山地奔袭、攀爬攻坚的精锐先行,后续七千人马由副将统领,保持一定距离跟进,以期在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形成连续不断的打击。
“将军,探子回报,关上看守与平日无异,哨探间隔也未缩短。”一名斥候队长悄无声息地摸到张合身边,低声禀报。
张合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刘封和庞统并非易与之辈,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但连日来的隐秘行军似乎并未被发现,而五丈原方向的佯攻显然起到了作用。眼前这座关隘,看起来确实有些松懈。
“时辰差不多了。”张合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心中计算着换哨的时间。他猛地站起身,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入身后几名校尉耳中:“按计划行事!第一队,清除外围哨探,架设飞钩索!第二队,随某登城!第三队,准备冲击关门!记住,快、准、狠!要在蜀狗反应过来之前,拿下墙头,打开关门!”
“诺!” 几声压抑的回应带着决绝的杀气。
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林中涌出,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关墙摸去。最前方的斥候如同狩猎的豹子,精准而迅速地解决了关外几个零星的暗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很快,数十条带着铁爪的绳索被奋力抛上了关墙,牢牢扣住了墙垛。身手矫健的曹军锐卒口衔利刃,如同猿猴般沿着绳索向上攀爬。关墙上,巡逻的蜀军士兵脚步声规律而单调,似乎并未察觉脚下正在逼近的死亡阴影。
张合亲自攀上一条绳索,动作迅捷如电。他心中盘算,只要登上墙头,占据一段城墙,后续部队便能源源不断跟上,再趁乱杀下城墙,打开关门,引后军入关,则大事可定!
第一名曹军士兵成功翻上墙垛,落地无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迅速组成小型战阵,向最近的哨楼和马道口扑去!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敌袭——!” 一声凄厉至极的呐喊,陡然从关墙西侧一座哨楼中炸响,划破了夜的宁静!那是一名本该被解决掉的蜀军暗哨,不知为何发现了异常,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了警报!
几乎在同一时间,“嗖嗖嗖!” 几支警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射向夜空,那是约定好的最高警戒信号!
“杀——!” 登城的曹军知道行迹败露,不再隐藏,发出震天的怒吼,疯狂地向周围的蜀军守兵砍杀过去。瞬间,原本寂静的关墙上,爆发了激烈的短兵相接!金属撞击声、惨叫声、怒吼声、兵刃入肉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死寂。
关墙上的蜀军,初始确实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许多士兵刚从睡梦中被惊醒,衣甲不整,甚至有些茫然无措。曹军的突然出现,如同神兵天降,瞬间就有数十名守军倒在血泊之中。
“顶住!不要乱!结阵!长枪手上前!”
“弓弩手!瞄准那些爬墙的!”
“快去禀报霍将军!”
城头的校尉、军侯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努力镇压着混乱,组织起零星的抵抗。守军毕竟训练有素,在经历了最初的猝不及防后,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职责让他们迅速靠拢,依托墙垛、哨楼等有利地形,拼死阻挡曹军的扩大战果。一时间,关墙上血肉横飞,战况惨烈至极。
而此刻,关内府衙内。
霍峻并未安寝。他身披一件半旧的战袍,正就着油灯,反复查看着桌案上的关防地图与斥候回报。刘封攻下斜谷关后,就调他前来,他虽自信能守住关隘,但也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自从曹军援兵到了关中后,连日来,他已加强了夜间巡哨的密度和暗哨的数量。
当那第一声“敌袭”的呐喊和警箭的尖啸传来时,霍峻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倚在桌旁的长刀,厉声对帐外亲兵喝道:“击鼓!聚将!全军登城!是曹军来了!”
他声音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仿佛早已等候多时。话音未落,人已如旋风般冲出关衙。
关墙之上,张合已经亲自登城,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连续挑翻数名蜀军士卒,试图扩大突破口,为后续攀爬的士兵争取空间。他勇不可当,所到之处,蜀军纷纷后退。曹军见主将如此骁勇,士气大振,吼叫着向前挤压。
“霍峻在此!鼠辈安敢犯我关隘!”
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怒喝,自马道方向传来!只见霍峻顶盔贯甲,手持长刀,率领着亲兵卫队以及最先集结起来的一批预备队,如同一道铁流,悍然冲入了战团!
霍峻的出现,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守军将士看到主将身先士卒,士气大振,纷纷发出怒吼,原本节节败退的阵线竟然硬生生止住了后退之势,甚至开始反推!
“霍峻!” 张合瞳孔一缩,他没想到霍峻反应如此之快,而且如此悍勇。他挺枪便迎了上去,“张儁乂在此,霍仲邈,纳命来!”
“当!”
刀枪相交,爆出一溜刺眼的火星!两位名将瞬间战作一团!霍峻刀法沉稳大气,势大力沉,每一刀都带着千军辟易的气势;张合枪法刁钻狠辣,迅捷如风,专攻要害。两人在狭窄的城墙上舍命相搏,周围的士兵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片空间,双方的胜负,很大程度上系于这两位主将的搏杀之上。
与此同时,关内的蜀军援兵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正源源不断地涌上关墙。弓弩手在后方列阵,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那些仍在攀爬或刚刚登城的曹军,不断有人中箭惨叫着从高高的关墙上摔落。滚木礌石也被守军合力推下,砸得正在攀爬的曹军人仰马翻。
关门处的战斗也同样激烈。曹军第三队试图用撞木冲击关门,但关门内侧已被蜀军用巨石和横木彻底堵死,任凭外面如何撞击,岿然不动。而关墙上的守军则不断向下投掷火把、倾倒热油,烧得关门前的曹军哭爹喊娘,死伤惨重。
张合与霍峻激斗二十余合,不分胜负。但他眼角余光扫过全场,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突破口未能扩大,后续部队被弓弩和滚石压制,无法有效登城。关门久攻不下。而蜀军的抵抗越来越有组织,人数也越来越多。他亲自率领的这三千精锐,正在这关墙的绞肉机上飞速消耗!
“将军!不行了!蜀军援兵太多!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冲到张合附近,嘶声喊道。
张合格开霍峻势大力沉的一刀,借力后退几步,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带来的精锐已经折损近半,剩下的也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败局已定。再拖延下去,恐怕连他自己都要陷在这关墙之上。
“撤!交替掩护!下城!” 张合当机立断,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他亲自断后,长枪舞动,逼退霍峻和几名试图缠住他的蜀军将领。
曹军残兵听到撤退命令,如蒙大赦,纷纷向墙垛边退去,沿着绳索仓皇滑下,或者干脆跳下关墙,摔死摔伤者不计其数。
霍峻见曹军败退,也不下令追击,只是指挥弓弩手全力射击,尽可能多地留下敌人。他持刀立于墙头,看着曹军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握刀柄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既是力竭,也是后怕。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加固防御!多派斥候,监视曹军动向!防止其去而复返!” 霍峻连续下达命令,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
天色微明时,关墙上下已是狼藉一片。曹军遗尸数百具,各种攻城器械散落一地。蜀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关隘,终究是守住了。
张合收拢残兵,与后军汇合,清点人数,三千先锋折损超过三分之一,士气低落。他望着晨曦中依然巍然耸立、旗帜飘扬的斜谷关,脸色铁青。
“霍峻……名不虚传。” 他喃喃自语,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奇袭之计,已然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