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的青铜碎片仍在隐隐发烫,热度如一层薄纱覆于皮下,不灼肌肤,却令周身神经紧绷如弦。叶凡躺在草席上,呼吸平稳,指尖却微微蜷起,压住一缕几欲逸散的神念。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破庙外风声未止,银铃却不再作响。那道试探性的窥探虽已远去,但他心知肚明,监视从未停止。姬家、太玄、地底阵纹……不知多少双眼睛藏在暗处,只等他露出破绽。而此刻,他已不愿再藏。
他缓缓坐起身,动作滞涩,宛若久病缠身之人勉力支撑。然而双目睁开的一瞬,眸光锐利如刃,再无半分浑浊。
昨夜那人来探他是否虚弱,他便装得更弱。可今夜,他要亲自走上星峰。
不为挑战,不为对抗,只为看清——究竟是谁在背后织网,又是谁将他视作养料。
他起身,赤足踏上冰冷地面,未点灯,也未惊动门槛边假寐的黑皇。那黑狗耳尖微动,似有所察,却终未睁眼。它知道叶凡要做什么,也明白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叶凡悄然推门,身影没入夜色。
山路蜿蜒,通往星峰的方向戒备森严。星辉感应阵布于山道两侧,寻常弟子踏足百步内便会触发警讯。可叶凡未走正路。
他沿陡峭山壁攀行,指尖扣紧石缝,足尖轻点藤蔓。源术残篇中的“影匿三息”悄然运转,一呼一吸皆与山体微震同频。他将自身化入地脉紊乱的波动之中,混入山体自然的灵流。
星辉阵感应的是灵力起伏,而非血肉之躯的移动。只要敛息如石,便能穿行无碍。
他贴壁缓行,中途两度停步。一次是巡山弟子经过,三人一列,手持星纹铜灯,缓缓扫过山道;另一次是空中掠过一道极淡符光,如蛛丝横贯夜幕,显是某种高空监察之术。
他屏息凝神,神念沉入左臂碎片。那热度依旧,恍如某种预警在无声运转。每当有神识扫过,碎片便几不可察地一震,提醒他敛息凝神。
半个时辰后,他潜至华云飞居所后院。
此处依山构筑,院墙以整块青岩砌成,墙内古松参天,枝干虬结如网。叶凡择定一棵近院角的老松,其根盘结处有一深洞,恰可容身。他滑入其中,蜷身藏匿,只分出一缕神念附于松针尖端,借夜风微动,悄然探向院中石桌。
子时三刻。
一道黑影自天外无声落下,玄纹黑袍加身,兜帽遮面,周身雾气缭绕,连星辉照落都似被扭曲偏折。
叶凡瞳孔微缩。
此人绝非太玄门人。
黑袍人立于院中,未语先静。片刻后,屋门轻启,华云飞缓步而出。他依旧白衣胜雪,眉目清俊,可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冷光,不似清修之士,反似蛰伏的猎手。
“你来迟了。”华云飞开口,声不高,却清晰穿透夜风。
“路途有阻。”黑袍人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域外封印松动,几处禁地气息外泄,我绕行三千里才避开巡查。”
华云飞微微颔首,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结界。叶凡神念一凝,立时运转《道经》轮海篇中的“纳音归窍”之法,将松针传来的细微震动于识海中拼合还原。
起初只得只言片语。
“……吞天法……尚未圆满……”
“……不灭天功需以纯血奠基……”
叶凡心头一沉。
这些名目他从未听闻,可仅从字面便知其邪异非常。吞天、不灭,绝非正道所传。而“奠基”二字,更是直指血祭之途。
他屏息,神念紧锁二人对话。
黑袍人道:“你确定那凡叶是圣体?”
“千真万确。”华云飞冷笑,“我以‘观骨术’暗查其血脉,筋骨间有荒古印记浮现,虽遭压制,本质未变。这等体质,百年难遇。”
“若真是圣体,以吞天法炼化,可补你道基残缺。”
“正为此意。”华云飞目光微闪,“三日内,我便让他‘暴毙’,名正言顺,无人起疑。”
叶凡五指猛然收紧,指甲深掐入掌,刺痛令他保持清醒。
他非遭针对,而是早被算计。自踏入太玄那刻起,他便已被视作炉中薪柴,血肉皆可炼化。
黑袍人又道:“小心荒古禁地的气息。那孩子身上有东西护着他,我感应到了一丝荒古波动。”
“无妨。”华云飞负手而立,“他修为停滞,神念未凝,连四极秘境都难触及。我已在他每日饮用的灵泉中掺入‘锁脉散’,进一步压制其本源。只要不动用那块青铜碎片,他翻不起风浪。”
叶凡呼吸微滞。
原来如此。
难怪他屡次冲关皆阻,不仅是天地压制,更是人为下药。锁脉散,专克血脉之力,对圣体尤甚。
“待吞天法成,我便可借其血炼就‘不灭天体’。”华云飞声转冷冽,“届时,谁还敢说我是伪天才?谁还敢将我贬入支脉?”
黑袍人低语:“狠人一脉沉寂太久,若你能重开吞天路,便是我族中兴之始。”
“狠人一脉?”叶凡于识海中默念此名。
四字带着某种近乎信仰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宗门。而华云飞与此人平起平坐,毫无卑微之态,其身份显然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你打算如何动手?”黑袍人问。
“拙峰地脉紊乱,最宜布设‘引煞阵’。”华云飞冷笑,“我让执法堂的人‘发现’他私炼禁术,再借反噬之力震碎其五脏。对外宣称走火入魔,无人会疑。”
叶凡目光骤寒。
栽赃、设局、杀人灭口,环环相扣。他若真如表面那般虚弱,必死无疑。
院中,黑袍人颔首:“计划周密。但谨记,不可暴露狠人一脉。摇光那边虽与我们暗通,但若知你修吞天法,亦会出手扼杀。”
“明白。”华云飞道,“我只做棋手,不露锋芒。”
二人又叙片刻,黑袍人忽而抬头,目光扫向院角古松。
叶凡心头警兆骤生,左臂碎片瞬间滚烫!
他立时切断神念连接,整个人蜷入树根深处,连呼吸都压成一线游丝。
黑袍人凝视片刻,缓缓道:“有东西在听。”
“不可能。”华云飞皱眉,“我布了三重反窥阵。”
“但荒古气息不会作假。”黑袍人低语,“方才一瞬,我感应到了同类波动。”
叶凡屏息,体内神力沉入轮海,不敢有半分外泄。
黑袍人又静立三息,终是收回目光:“或只是地脉回响。”
“荒古禁地气息愈盛,连山石皆在共鸣。”华云飞淡淡道,“不必多疑。”
黑袍人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化作黑雾消散于夜空。
华云飞独立院中,仰首望天,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凡叶……你以为躲在拙峰便能活命?你连自己为何无法突破都不知晓。”
他转身回屋,结界消散。
叶凡仍蜷于树根深处,掌心已被掐出四道血痕,却浑然不觉。
他终于看清了。
华云飞非是对手,而是猎人。太玄非是避难所,而是屠宰场。而他自已,从一开始便是被盯上的猎物。
但他没有怒吼,未曾冲动。
他缓缓抽出左手,凝视那块青铜碎片。它已复平静,可他仍能感知其中蛰伏的力量,如一头沉睡的凶兽,静待苏醒。
他闭目,将方才所闻在识海中反复推演。
吞天法、不灭天功、狠人一脉、锁脉散、引煞阵……每一词皆是一把利刃,抵在他命门之上。
可他亦知,自今夜起,他不再是谁的猎物。
他是那个,静候猎人入网的人。
他悄然退出树根,沿原路返回。身形如影,气息如尘,风过无痕。
回至拙峰山道时,天边已透出一线灰白。
他停步,回望星峰方向。
那里灯火已熄,万籁俱寂。
可他明白,三日之内,风暴必至。
他转身,继续下山。
破庙就在眼前,草席未动,银铃未响。一切如旧。
可当他踏入门槛的刹那,左臂碎片忽又一热。
非是警告,亦非预警。
而是一种……回应。
仿佛有什么,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