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舟碾碎虚空的血色波涛,船头那盏囚着十万星火的青铜灯摇曳不定,将吴境单薄的身影投在翻涌的猩红河面上,拉长又扭曲。冰冷刺骨的气息裹挟着某种亘古的腐朽味道,钻进他的口鼻。腐朽里,又掺杂着一丝若有似无、仿佛隔着无尽岁月传来的…铁锈与香烛的混合气息,渺茫得如同幻觉。他站在船船舷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往生河水,那粘稠的猩红之下,隐约有无数的影子在蠕动沉浮。
“船资。”
摆渡的老叟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粗糙的青铜片在摩擦。他佝偻着背,蓑衣上沾满了黯淡的星尘碎屑,好似披着一件由凋零星辰织就的破败斗篷。他没有回头,枯槁的手握着那柄刻满饕餮凶纹的船桨,桨叶每一次插入血河,都搅起一片无声的怨戾漩涡,漩涡中心偶尔会闪现出青铜色的冰冷反光。
吴境心头一紧。踏上这条诡异的渡船时,他就知道这“路”绝不会平坦。“何物?”他沉声问,目光紧锁老叟的背影,身体本能地绷紧,入心境之门八级巅峰的气机在体内无声流转,抵御着这方天地无所不在的侵蚀与窥探。
“因果债,往生还。”老叟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条恒古的法则,“你最珍贵的…记忆碎片。一粒沙,一滴泪,足矣撼动此河。”
最珍贵的记忆?
刹那间,无数画面在吴境识海中翻腾冲撞。刀光剑影的厮杀,绝境之中的嘶吼,生死一线的顿悟…最终,却都归于一片温暖的模糊光影。光影中央,是那张烙印在他神魂最深处、早已褪去了具体轮廓却永恒散发着暖意的面容——他早逝的母亲。是那个在贫寒茅屋里,一边缝补着破旧衣衫,一边轻声哼唱古老童谣的女人;是那个把仅有的半块粗粮饼塞进他手里,自己偷偷咽下野菜的妇人;是那个在他幼时被噩梦惊醒,用粗糙却无比温柔的手掌轻拍他后背的依靠。她的笑容,是他在冰冷尘世摸爬滚打时,心底唯一不灭的烛火,是支撑他凡骨肉胎一路挣扎至今的微光。
这份记忆,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也珍贵得如同生命本身。
呼吸停滞了一瞬。
往生河水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带着一种贪婪的催促。老叟依旧背对着他,沉默如山岳,只有那柄饕餮船桨,搅动血水的声音单调重复,如同某种催命的倒计时。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丝尖锐的刺痛感在吴境指尖蔓延,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割裂。他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一丝微不可查的金色光点,如同被剥离的星辰内核,从他眉心幽幽飘出。光点中心,一个妇人模糊却无比温暖的笑容瞬间绽放,带着茅草屋的气息、童谣的旋律和粗粮饼的温度——那是他记忆中最本源、最不容玷污的净土。光点离体,吴境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了一角,留下空荡荡的冰冷与钝痛。冥冥中,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在他意识底层响起,如同琉璃坠地。某些关于母亲面容的细节,似乎就在这剥离的瞬间,永远地模糊了。
金色光点飘向老叟。
老朽的手掌抬起,精准地捏住了那点微光。光点落入掌心,如同滚烫的烙铁,竟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滋啦”轻响。老叟那布满深深褶皱的脸皮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即,那粒承载着吴境心底至暖的光点,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彻底湮灭在他枯槁的掌纹之中,再无一丝痕迹。
船资已付,白骨舟微微一震,悄无声息地加速,破开前方更加浓稠的血色迷雾。
船头的青铜灯,焰光似乎跳跃了一下。
就在这时,吴境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老叟佝偻的腰背。那里,蓑衣破旧的缝隙里,赫然悬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草偶!
草编的手法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甚至有些丑陋,被一根同样枯黄的草茎随意地系在老叟的蓑衣带上。那草偶在渡船破浪的微风中,轻轻晃荡着。
然而,就是这随意晃荡的草偶,却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吴境的心湖之上!
草偶粗劣,甚至有些滑稽,可那模糊勾勒出的轮廓——纤细的肩膀,垂落的发丝,微微侧头的姿态……
竟是苏婉清!
他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冰冷瞬间冻结了血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婉清…她与这诡异的往生河、这神秘的摆渡老叟有何关联?为何她的形象会以如此草率、又如此惊悚的方式出现在这里?这仅仅是巧合,还是一个…冰冷而残忍的提示?
疑惑和寒意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死死盯住那个草偶,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粗糙的草茎里挖掘出更多线索。
草茎在血色河水反射的幽光下,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枯槁灰黄色。草偶的头部只有模糊的轮廓,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磨损过。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草偶的左侧耳际下方。
那里,在粗糙的草茎交错处,一个微小到几乎忽略的细节,被某种巧妙的编织手法刻意地凸现出来——一个弯弯的、如同新月初升般的微小弧度!
新月胎记!
苏婉清左耳垂后那枚隐秘的、唯有最亲近之人才知晓的淡粉色新月形小胎记!
嗡——!
吴境的脑海一片空白,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他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半步,重重撞在冰冷的船沿上。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此刻他灵魂深处炸开的惊涛骇浪!
巧合?这世间绝无此等巧合!
惊悚的寒意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湮灭了他因献祭母亲记忆而残留的痛楚与空茫。苏婉清…婉清…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卷入了何等诡谲的因果?而这诡异的摆渡老叟,又是何方神圣?他腰间悬着婉清的草偶,是纪念…还是诅咒?
白骨舟无声地滑行在血色长河之上,船桨搅动粘稠的河水,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船头那盏囚禁着十万星火的青铜古灯,焰芯陡然拉长、扭曲,在吴境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中,映照出无数细碎、跳跃、斑驳的光影碎片。光影碎片里,似乎有无数模糊的面孔在无声呐喊,又仿佛有无数世界的生灭在瞬息上演,最终都归于灯罩深处那片永恒凝固的星光囚笼。
十万星光无声流转,冰冷地映照着船头老叟枯寂的背影和吴境煞白的脸。
血色河水幽幽,白骨舟载着无数谜团,驶向迷雾更深处。船尾,那新付的“船资”余烬在虚无中彻底消散。往生河,才刚刚开始展露它的獠牙。而苏婉清的谜影,如同这血色河水下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张开了令人心悸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