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宗腾上马前,随口问了一句。
马成远忙道:“白岩寨路远,怕是赶不回来了。下官代他向御史赔罪。”
“无妨。”
马宗腾淡淡道,“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坐实了两人不和。
马成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马队启程,出了城门,踏上官道。
马成远等人送到长亭,目送车队远去,这才放心回衙。
回衙第一件事,马成远便召来周有财:“何明风今日回来,你备一份‘薄礼’送去。”
“就说本官体恤他巡查辛苦。记住,要当着众人的面送。”
这是要施恩,也是要示众。
看,何明风再倔,也得收我的礼。
周有财会意:“属下明白。”
与此同时,官道上,马宗腾的车队行了二十里,忽然停下。
马宗腾下车,对随从道:“你们继续前行,在下一驿站等本官。陈七,你随我回去。”
“大人,咱们这是……”
“戏还没完。”
马宗腾换上一身便服,翻身上马,“何兄还在石屏唱独角戏呢,咱们得去搭把手。”
两骑调转马头,从小路折返石屏。
而此时的石屏州衙,何明风刚刚回来。
他一身风尘,刚进二门,周有财便捧着礼盒迎上来:“何大人辛苦了!马知府特命下官备了些薄礼,给大人接风。”
礼盒打开,是两支人参,一包茶叶。
众目睽睽之下,何明风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代本官多谢马知府。”
周有财眼中闪过得意。
何明风收了礼,就等于低了头。
何明风面色不变,将礼盒递给身后的何四郎:“收好。”
他抬头,望向衙门外晴朗的秋空。
红脸白脸,唱了这一月余的戏。如今,该收网了。
今夜,石屏的暗局,将真正拉开序幕。
而他和马宗腾这对“不合”的故友,也将第一次,真正联手。
……
十月十三,亥时三刻。
石屏州衙东北角那座废弃的粮仓,在夜色中寂静如坟。
这座粮仓因三年前一场大雨坍塌了半角,一直未修葺,平日里只堆些杂物,夜里更是人迹罕至。
但此刻,仓内却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何明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马宗腾已经在了。
他靠在一堆旧麻袋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烛火映着他似笑非笑的脸。
“何兄来了?”
马宗腾抬眼,语气轻松得像在状元楼喝茶。
“白天收礼时,心情如何?”
何明风摇头苦笑:“那两支人参品相一般,茶叶也是陈茶。马成远这‘薄礼’,送得真够敷衍。”
“做戏嘛,总要做全套。”
马宗腾坐直身子,神色认真起来,“说说你那边查到的。”
何明风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是他这月余暗中查证的记录。
两人凑在烛火下,一页页翻看。
“西街石桥虚报七百八十两,工匠李老栓可作证,石料运往周有财外宅,我已让石磊暗中取证。”
“孤老院三年虚报补贴三百余两,哑婆和赵婆婆的证言已录,领款记录上的涂改痕迹也拓下来了。”
“州学购书案最实,墨宝斋孙掌柜的底账、周有财签收的条子都在这里。”
“仅这一项,就坐实了周有财贪墨三百二十两。”
马宗腾边看边点头:“三条案子,涉案一千四百两。足够把周有财送上断头台了。”
“但还不够。”
何明风翻到册子最后一页,“这些只是周有财经手的。马成远、柳家,还有州可能牵扯的人,咱们还没摸到边。”
“所以我回来了。”
马宗腾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人名、地名、时间。
“这是我离石前最后三天,让陈七暗查到的。”
纸上第一条就触目惊心:“永昌三十八年秋,石屏茶马司‘损耗’茶引三百引,疑私售于缅商。”
“经手人:茶马司大使吴有德,分利者:马成远(四成)、柳乡绅(三成)、省盐茶道李钊(三成)。”
“三百引茶……”
何明风倒吸一口凉气,“按市价,值四千五百两。”
“不止。”马宗腾指着第二条,“永昌三十九年,柳家在黑虎山私开小矿,采锡矿三年,未缴一分税银。”
“此事马成远睁只眼闭只眼,每年收柳家‘孝敬’五百两。”
“私矿?”何明风眉头紧锁,“这可是死罪。”
“还有更绝的。”
马宗腾压低声音,“柳家借放贷之名,行人口贩卖之实。将还不起债的彝民,卖往缅北矿场。此事……可能牵扯人命。”
烛火跳动了一下。
仓内死寂。
良久,何明风才开口:“这些,证据可足?”
“茶引的事,我有茶马司的暗账抄本。”
“私矿的事,陈七找到了两个逃出来的矿工。”
“人口贩卖……”
马宗腾顿了顿,“目前还只是风声,需要细查。”
何明风合上册子,闭眼沉思。
他原以为只是贪墨银两,没想到竟扯出私矿、贩人这样的大案。
这潭水,深得超乎想象。
“马成远知道你在查这些吗?”
“应该不知道。”马宗腾道,“我明面上一直在查盐茶正账,这些暗线都是让陈七私下查的。马成远以为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御史,不会想到我敢碰这些。”
“那现在怎么办?”
何明风睁开眼,“直接拿人?周有财、吴有德、柳家、马成远……这一串抓下来,石屏非乱套不可。”
“不能一锅端。”
马宗腾摇头,“先抓小的,撬开口,再顺藤摸瓜。”
“周有财是突破口,他知道得多,胆子却最小。拿下他,不怕他不供出马成远。”
“何时动手?”
“三日后。”
马宗腾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那时我的车队应该已离开石屏范围,马成远会彻底放松警惕。“
“你找个由头提审周有财,我暗中坐镇。”
“只要他招了,立即拿下马成远,以防他狗急跳墙。”
何明风点头:“那柳家呢?”
“柳家是地头蛇,根深蒂固,不能硬来。”
马宗腾沉吟,“先抓柳家管家,周有财供出他参与做假账,这是现成的罪名。”
“拿下管家,柳乡绅必乱。“
“他一乱,就会去找马成远商量,正好一网打尽。”
两人又细谈了半个时辰,敲定每一步细节。
何时提审、何人守门、何处埋伏、如何防止消息走漏……事无巨细,皆在烛光下一一推演。
临别时,马宗腾忽然问:“何兄,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