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宗腾起身,径直走出二堂,看都未看何明风一眼。
马成远忙跟上去送。经过何明风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何通判,日后……谨慎些。”
何明风垂首:“下官明白。”
待人都走尽,堂内只剩何明风一人。
他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主位,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
石磊从旁侧小门进来,见他神色,担忧道:“明风兄……”
“无妨。”何明风摇头,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这出戏,他唱得真好。”
……
当日下午,柳如萱便知道了二堂发生的事。
是马成远派人递的话:“马御史当众训斥何明风,何明风颜面扫地。”
柳如萱高兴得当场赏了报信人一两银子。
她立刻命人备车,要去“探望”何明风。
当然,是去看笑话。
马车在州衙侧门停下,柳如萱扶着春杏的手下车,正好遇见从衙门出来的何明风。
他独自一人,手里拿着卷宗,神色疲惫。
“何大人。”
柳如萱袅袅婷婷上前,故作关切,“如萱听闻,今日二堂上……大人受委屈了。”
何明风脚步不停:“柳姑娘有事?”
“无事,只是担心大人。”
柳如萱跟上他,声音柔柔的。
“马御史是京城来的贵人,脾气大些也是常理。大人何必与他硬顶?退一步,海阔天空。”
何明风停下,转头看她:“柳姑娘是来劝我‘识时务’的?”
“如萱不敢。”
柳如萱掩口轻笑,“只是觉得,大人这般刚直,在官场上……难免吃亏。”
“就说今日,大人若顺着马御史些,何至于当众受辱?”
这话句句带刺。
何明风盯着她,忽然道:“柳姑娘,你可知为何马御史厌我?”
柳如萱一愣。
“因为我查账。”
何明风一字一句,“查那些不该查的账,问那些不该问的事。”
“柳姑娘,你说,我该不该查?”
柳如萱笑容顿时僵住。
何明风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何明风忽然又回头。
“对了,柳姑娘若真关心我,不如劝劝令尊,账目做得干净些,别留下把柄。”
“否则,就算马御史保着,这天下,也还有王法。”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
柳如萱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识抬举!”
她怒气冲冲回府,直奔父亲书房,便开始告状。
柳乡绅听完女儿转述,沉吟良久:“何明风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我看他是疯了!”
柳如萱气道,“爹,马御史明显不待见他,他还敢这般嚣张!”
“未必是嚣张。”
柳乡绅捻须,“或许,他是真的不怕,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
“没错?”
柳如萱冷笑,“得罪了上官,就是错!”
正说着,管家来报:马知府到了。
马成远是来送定心丸的。
他带来一个消息:马宗腾已基本完成巡察,定于五日后离石返京。
离石前,他会单独召见马成远,听取最后汇报。
“柳公,”马成远笑吟吟道,“马御史私下与我透露,回京后的奏章,会对石屏多有美言。”
“至于何明风……他会‘如实’禀报其‘刚愎自用、难与同僚共事’。”
柳乡绅眼睛一亮:“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马成远压低声音,“马御史收了我三件礼物:一套孤本、一方古砚、还有……一幅名师的摹本。”
“他若不想帮咱们,岂会收这些?”
“好好好!”
柳乡绅抚掌,“如此一来,何明风便不足为虑。等他失了御史支持,咱们再慢慢收拾。”
柳如萱却问:“马御史走前,可会再见何明风?”
“应该不会。”
马成远道,“昨日冲突后,马御史明确说了,不想再见此人。”
“离石前的最后议事,本官也会安排何明风去乡下巡查,避开送行。”
这是要彻底孤立何明风了。
柳如萱心中大快,却又有一丝不甘。
她还没亲眼看到何明风彻底垮台。
“马知府,”她忽然道,“离石前夜,咱们是不是该再设宴,好好为马御史饯行?”
“也让何明风看看,这石屏,到底是谁说了算。”
马成远抚掌笑了:“柳小姐所言极是。”
……
十月十二,马宗腾离石前夜,澄心堂再开夜宴。
这次排场比重阳节更大。
石屏有头有脸的乡绅都来了,席开二十桌,珍馐美酒,歌舞升平。
马成远特意请了戏班子,唱的是《醉打金枝》。
寓意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何明风果然不在。
马成远说他“下乡巡查未归”,实则派人传了假令,将他支到了五十里外的白岩寨。
宴至酣处,马成远举杯:“马御史巡察石屏,明察秋毫,纠偏补漏,实乃石屏之幸!下官敬御史!”
众人齐举杯。
马宗腾微笑饮尽,道:“石屏吏治清明,百姓安乐,马知府功不可没。本官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报。”
这话算是给了马成远定心丸。
马成远红光满面,连饮三杯。
柳如萱今日精心打扮,一袭胭脂红织金裙,坐在父亲身旁。
她不时偷眼看向马宗腾,见他谈笑风生,与马成远推杯换盏,心中越发笃定。
何明风,完了。
宴散时,马宗腾微醺,由马成远亲自搀扶回清风院。
送到院门口,马成远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御史,一点程仪,不成敬意。”
锦囊里是一张银票,面额两千两。
马宗腾接过,掂了掂,笑了:“马知府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马成远躬身,“御史一路辛苦,这些银子,路上打点用。”
马宗腾将锦囊揣入怀中,拍拍马成远的肩:“马知府,你是个明白人。本官喜欢你这份明白。”
马成远心中大石落地。
待马成远离去,马宗腾回到房中,眼中醉意瞬间消散。
他从怀中掏出锦囊,扔在桌上:“二千两,真舍得下本钱。”
陈七从暗处走出:“大人,何大人那边传信,白岩寨一切安好。”
“他故意拖到明早才回,正好错过送行。”
“嗯。”
马宗腾坐下,展开纸笔,开始写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公开的巡察奏章,盛赞石屏政通人和,马成远治州有方。
这是要给马成远看的定心丸。
另一份是密折,详细列出石屏账目二十余处疑点,附上何明风这月余暗中查证的线索。
这是要呈给皇帝的真话。
写至半夜,两份文书完成。
马宗腾将密折用火漆封好,盖上监察御史的密印。
公开奏章则只盖常印。
“明日,”他吹熄烛火,望向窗外夜色,“这出戏,该换场了。”
……
十月十三,辰时。
马宗腾离开石屏。
送行仪式在州衙前举行,马成远率众官吏相送,柳乡绅等乡绅也来了。
场面热闹,唯独缺了何明风。
“何通判还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