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的喜庆红绸尚未褪色,地上那片刺目的猩红却已彻底掩盖了原本应有的旖旎。陆文轩倒在血泊之中,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那把沾染了鲜血的剪刀还斜斜地插在他的大腿上,场面触目惊心。
张翠花最初的惊恐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僵冷。但眼看着陆文轩的生命迹象随着鲜血的流逝而一点点微弱下去,一股源自心底的坚韧与责任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委屈、恐惧与自卑。她不能让他死!无论如何,他是她的丈夫,是拜了天地的夫君!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声音在寂静的乡村夜空中传得极远。她顾不得自己满脸的泪痕和狼狈,猛地扑到陆文轩身边,想起曾经听人提起过的急救法子,下意识地撕扯下自己大红色的嫁衣内衬,用力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布料瞬间被浸透,温热的血液粘稠地沾满了她的双手,那触感让她阵阵发晕,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附近的邻居被这凄厉的呼救声惊动,很快有人循声赶来。看到新房内的惨状,众人无不骇然失色。几个年长的乡邻较为镇定,一边帮忙按压伤口,一边急忙派人去请村里最好的郎中和去张府报信。
郎中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看到陆文轩的伤势,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检查之后,他面色凝重地对守在一旁、浑身颤抖的张翠花说道:“陆相公这一刀,伤及筋肉血脉,失血过多,万幸未曾彻底伤到主脉,否则顷刻间便性命不保。只是……这伤势极重,伤口又深,即便精心调养,日后……日后恐怕也会留下残疾,行走难免不便。”
残疾!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得张翠花眼前发黑。一个读书人,若成了跛足,日后科举入仕,难免会受人轻视,前途可谓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若不是父亲设局,若不是自己其貌不扬,相公何至于激愤至此?
无尽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噗通”一声跪在郎中面前,泣不成声:“求求您,老先生,一定要救救他!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都行!求您了!”
就在这时,张员外也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到眼前景象,尤其是女儿那副绝望无助、满手鲜血的模样,又是心痛又是懊悔。他上前想要扶起女儿,却被张翠花一把推开。
“爹!都是你!都是你害了他!”张翠花第一次对父亲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怨怼,她眼中燃烧着痛苦与决绝,“若是相公有什么三长两短,女儿……女儿也不活了!”
张员外闻言,身形一颤,脸色灰败,深知此事已无法挽回,长叹一声:“是爹的错……爹糊涂啊!翠花,你放心,无论如何,爹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治好文轩!”
张翠花不再看父亲,转身对郎中恳求道:“老先生,请您尽力施救,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我这就去取钱!”说着,她毫不犹豫地跑回屋内,从自己带来的那个并未引起陆文轩注意的箱笼底层,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那是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私房钱,包括一些金银锞子和几件值钱的首饰。
“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她将包裹塞到郎中手里,眼神急切。
郎中见状,心下恻然,点头道:“夫人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他先是用剪刀小心地剪开陆文轩伤处的衣物,清理创口,敷上金疮药止血散,又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然后开了一副安神镇痛、补气益血的方子。
这一夜,陆家灯火通明。张翠花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听着陆文轩因疼痛即使在昏迷中也发出的细微呻吟,心如刀割。她不停地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上因痛苦而沁出的冷汗,按照郎中的吩咐,隔一段时间便小心翼翼地试图用勺子给他喂一点温水。
次日,陆文轩依旧昏迷不醒,并且开始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时而含糊地说着胡话。郎中来看过,说是伤口引发的炎症,乃危急之兆,需用更珍贵的药材清热消炎。张翠花二话不说,立刻返回张家,跪在父亲面前,求来了更多银两,亲自赶往汴京城中,辗转寻访,重金请来了一位有名的外科大夫,又购买了上好的犀角、羚羊角等清热珍品以及长白山的百年老参用来吊命续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文轩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时而高烧不退,时而浑身发冷。张翠花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日夜守在他的床前。喂药时,她总是先亲自尝过温度,再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慢慢喂下去;更换伤布时,她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生怕触痛他的伤口,每一次看到那狰狞翻卷的皮肉,她都忍不住别过头去偷偷落泪,然后迅速擦干,继续细致地为他清理、上药、包扎;为了防止他因长期卧床而生褥疮,她每隔一两个时辰就帮他小心翼翼地翻身,用温水为他擦拭身体,保持清洁。
陆文轩偶尔在剧痛中短暂清醒,模糊的视线里,总能看到一个忙碌而憔悴的身影。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药汁流入喉间,能感觉到柔软的布巾擦拭过身体,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药味。但每次当他意识稍微清晰,认出床前之人是张翠花时,那股刻骨的怨恨与屈辱便会再次涌上心头。他会猛地扭过头,紧闭双眼,用沉默和抗拒来表达他的愤怒,甚至有时会虚弱地吐出“滚开”、“不用你假好心”之类伤人的话语。
面对他的恶言恶语,张翠花从不辩解,也从不生气,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依旧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或是端来温度刚好的清水。她将所有的委屈和苦涩都咽回肚子里,只将无微不至的关怀留给这个伤害自己也伤害了她的男人。
为了便于陆文轩日后休养和偶尔起身活动,也为了让他不至于完全荒废学业,张翠花请人将他那张旧书桌搬到了床边,将他常看的书籍和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在上面。家中的一切事务,从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到打扫庭院、喂养鸡鸭,全都由她一人承担起来。原本在张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很快便熟练地操持起所有这些粗重活计,原本还算细腻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结成了厚茧。
她还虚心地向村里的妇人们请教,学习烹饪各种适合病人恢复的药膳和滋补汤品。什么当归乌鸡汤、黄芪鲫鱼汤、红枣桂圆粥……她变着花样地做,总是将最好、最滋补的部分盛给陆文轩,自己则常常就着一点咸菜,啃着冷硬的窝头果腹。
陆文轩并非铁石心肠,尽管他刻意忽略,但张翠花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那日渐消瘦的身影,那布满血丝却依旧温和的双眼,那双因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以及那无论他如何冷漠以对,都始终如一、毫无怨言的照顾,像一丝丝细微却坚韧的暖流,开始悄无声息地渗透他冰封的心墙。
只是,那被欺骗的愤怒、对未来的绝望以及对“苏婉娘”幻影的残余执念,依然如同坚固的壁垒,横亘在他心中,让他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正视这份沉甸甸的、来自“丑妻”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