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在陆文轩焦灼而又甜蜜的期盼中,终于流逝殆尽。
这三天里,他几乎未曾合眼,将本就家徒四壁的屋子彻底清扫了一遍,虽无值钱物件,却也力求窗明几净。他甚至咬牙动用仅剩的几钱碎银,买来了红纸,亲手剪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囍”字,贴在门窗之上,又购置了一对粗壮的红烛,预备洞房之夜使用。至于张员外那边,他竟全然抛诸脑后,只一心等待着江南苏家的花轿临门。
期间,张员外曾派人来询问婚期准备事宜,也被他含糊其辞地打发走了。他心中盘算着,只待与苏婉娘成亲,生米煮成熟饭,那张员外纵然不满,有苏家财势在,想必也不敢如何。他甚至幻想着,或许可以用苏家的钱财,双倍补偿张员外,了解那桩荒唐的婚约。
到了第三日清晨,陆文轩换上了一件虽是半旧、却浆洗得格外挺括的青色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焦急地在院中踱步,不时向村口张望。
日上三竿时分,村口果然传来了鼓乐之声,而且越来越近!陆文轩心头狂喜,连忙整理衣冠,迎出门去。
只见一列虽不算极其奢华、但也颇为体面的迎亲队伍,正朝着他家方向而来。前面是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中间是一顶四抬大红花轿,后面跟着几个挑着箱笼的仆从。为首的,正是那日的刘媒婆,她今日打扮得更是红光满面,老远便朝着陆文轩挥手笑道:“陆相公!花轿来啦!快准备接新娘子吧!”
周围邻居们也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出来围观,议论纷纷。有人惊讶于陆文轩何时攀上了这般亲事,也有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见陆文轩那副喜气洋洋、志得意满的模样,也不便多问。
陆文轩此刻哪里顾得上旁人的眼光,他眼中只有那顶越来越近的花轿,仿佛看到了轿中坐着的那位画中仙子。他按照刘媒婆的指引,晕乎乎地完成了迎亲的简单仪式(因是“入赘”,许多礼节从简),将那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地迎进了屋内。
屋内早已简单布置过,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尽管家具依旧简陋)。没有太多的宾客,只有几个好奇的村邻和刘媒婆带来的几个“苏家”仆从充场面。婚礼仪式简单而迅速,在刘媒婆高亢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拜了陆文轩父母的牌位)、夫妻对拜”的喊声中,陆文轩如同置身梦境,机械地完成着动作,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那顶红盖头之上,心早已飞到了洞房花烛夜。
礼成之后,刘媒婆与那些仆从便借口不打扰新郎新娘,带着鼓乐班子迅速离去,只留下几个箱笼放在屋角。看热闹的村邻们也渐渐散去。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对红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陆文轩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走到端坐在床沿、依旧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面前。烛光下,新娘子身形似乎有些丰腴,与他想象中苏婉娘那窈窕曼妙的身姿略有出入,但他立刻为自己解释道,定是嫁衣厚重之故。
“娘……娘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让为夫……看看你的芳容。”
他伸出手,指尖甚至因为极度期待而有些发凉,轻轻捏住了红盖头的一角。那一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盖头下那张倾国倾城、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看到了她含羞带怯、眼波流转的动人模样。
他缓缓地、带着无比的虔诚和喜悦,掀开了那方红绸。
盖头飘落。
烛光毫无遮拦地照亮了盖头下的那张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文轩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过的水面,瞬间冻结,然后碎裂、崩塌。他眼中的炽热光芒,在万分之一的刹那,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茫然,随即是翻江倒海般的难以置信与暴怒!
这不是苏婉娘!
这根本不是画中那个仙子般的人儿!
眼前是一张何等样的面容?皮肤黝黑粗糙,遍布着深色的雀斑。一双眼睛,明显的大小不一,左眼略显呆滞。鼻梁塌陷得几乎与面部平行。嘴唇肥厚,向外翻着,露出些许不太整齐的牙齿。这张脸,莫说是与画中美人相比,便是与村中最普通的农妇相比,也显得格外……丑陋。
陆文轩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直,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得他头晕眼花。他猛地后退一步,伸出的手指颤抖地指着眼前的女子,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你是谁?!苏婉娘呢?!我的苏婉娘呢?!”
那女子,正是张翠花。她在盖头被掀开的瞬间,便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陆文轩的表情。此刻听到他惊恐愤怒的质问,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将她脸上那层薄薄的胭脂冲得一道一道,更显狼狈与可怜。
“相……相公……”她哽咽着,声音细小如蚊蚋,“我……我是翠花啊……张翠花……不是什么苏婉娘……”
“张翠花?!”这个名字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文轩的心上。他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张员外的女儿?!怎么会是你?!刘媒婆呢?!她明明说是苏婉娘!江南苏家的小姐!”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额头上青筋暴起。
张翠花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浑身一颤,哭得更加厉害,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是……是我爹……他知道你嫌弃我……不肯娶我……就……就买通了道士和刘媒婆……用了那幅画……骗你……呜呜……相公,我知道我丑……配不上你……你若实在不愿……我……我这就走……绝不再碍你的眼……”她说着,便要起身,动作间充满了卑微与绝望。
“走?!”陆文轩却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张翠花痛呼一声。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愤怒与屈辱,“你让我如何做人?!啊?!我陆文轩!为了娶那苏婉娘,不仅答应入赘,还欠了你爹五十两银子的债!如今倒好!人财两空!娶回来的竟然是你……是你这个……丑妇!你让我以后如何在村里抬头?!让我还有何颜面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全完了!全都被你们毁了!”
他越想越恨,越想越觉前途一片黑暗。所有的美梦,所有的憧憬,都在这一刻彻底粉碎,露出了底下冰冷、丑陋、令人作呕的现实。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被张员外,被这道士,被这刘媒婆,甚至被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丑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愤怒、羞耻、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胸中汹涌澎湃,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智。
“都是这该死的画!!”他猛地甩开张翠花,如同疯了一般冲到床头,一把将那幅视若珍宝的《月下美人图》扯了下来,双手用力,“嗤啦”一声,将那画中美人撕成了两半!还不解恨,又接连撕扯,直到那画纸变成一堆碎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那画中的“苏婉娘”,顷刻间便香消玉殒,化为乌有。
然而,毁画并不能平息他心中的痛苦与狂怒。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桌上那对燃烧的正旺的红烛,以及烛台旁那把用来修剪灯芯的剪刀。
一股极端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我陆文轩宁可残废,宁可死!也绝不受此奇耻大辱!”他狂吼一声,一把抓起那把冰冷的剪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右大腿,在张翠花惊恐万分的尖叫声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刺了下去!
“不要——!”张翠花扑了过去,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了陆文轩的全身,鲜血如同泉涌般从伤口喷射出来,迅速染红了他青色的长衫,也染红了身下的地面。他眼前一黑,所有的愤怒、屈辱、痛苦,都在这极致的肉体疼痛中化为一片虚无,身体晃了晃,重重地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相公!相公!”张翠花扑到在地,抱住陆文轩血流如注的身体,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哭喊声。鲜艳的红烛,依旧静静地燃烧着,烛泪涟涟,映照着这洞房花烛夜里,一场由痴念、欺骗与绝望共同酿成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