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奔袭的终点线，与其说是胜利的标识，不如说是一片濒死的泥沼。
当陆小龙用最后一丝意志驱动着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双腿，踉跄着冲过那条画在泥地上的白线时，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崩塌、旋转、然后彻底陷入一片嗡鸣的黑暗。他甚至没能做出任何缓冲的动作，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进泥泞之中。
冰冷、湿滑、带着土腥味的泥浆瞬间包裹了他的口鼻，但他连抬手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肺叶如同两个被彻底撕烂的风箱，每一次徒劳的抽吸都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却几乎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颤抖，骨骼像散了架一样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就这样脸朝下趴在泥水里，意识在完全涣散的边缘徘徊，只剩下最原始的生理机能还在绝望地维持着这具破败躯壳的运转。耳边是其他冲过终点的学员同样濒死的喘息、干呕、乃至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地狱周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不仅要榨干你的体力，更要碾碎你的尊严，将你打回最原始、最卑微的求生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阵更为沉重、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靠近，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一个巨大的身影同样力竭地摔倒在陆小龙旁边，溅起的泥点甩了他一脸。
是岩迈。
那个掸族壮汉的状态比陆小龙更不堪。他试图翻身，却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侧躺着，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脸色灰白得吓人。他的眼神涣散，显然也到了生理极限。
两人并排躺在泥泞里，谁也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看对方一眼。极致的疲惫和痛苦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强的纽带。
教官冷酷的咆哮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催促着还能动弹的人站起来，去领取那份额定少得可怜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所谓“稀粥”。但对陆小龙和岩迈来说，那声音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移动？那根本是无法想象的奢望。
陆小龙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试图撑起身体，但手臂软得像面条，根本无法承受任何重量。就在这时，一只同样颤抖却异常粗壮的手臂伸了过来，笨拙地、用尽最后力气地扒拉了一下他的肩膀，帮助他艰难地侧过身，避免了窒息在泥水里的悲惨结局。
是岩迈。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点能量，他再次瘫倒，喘得更厉害了。
陆小龙侧过身，咳出呛进气管的泥水，视线模糊地看向旁边的岩迈。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训练中的竞争和隔阂，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最纯粹的理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依靠感。
在教官的再次厉声催促和棍棒的威胁下，幸存下来的学员们开始像蛆虫一样，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爬向发放食物的简陋棚屋。
陆小龙尝试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但手臂一软，再次栽倒。就在他准备第二次尝试时，那条粗壮的手臂又一次伸了过来。岩迈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竟然先陆小龙一步，用惊人的毅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起……来……”岩迈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陆小龙看着那只沾满污泥、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大手，没有犹豫，一把抓住。岩迈猛地发力，将他从泥地里生生拽了起来。两人都站立不稳，互相撞在一起，依靠着对方的身体才勉强没有再次倒下。
“走……”岩迈喘着粗气，几乎是将一半体重压在了陆小龙身上，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向粥棚。
陆小龙也没有推开，同样借着他的力，两人像一对连体婴，踉跄前行。这一刻，什么华人、什么掸族、什么身份背景的差异，都被这最原始的互助需求碾得粉碎。他们只是两个快要死掉的可怜虫，需要彼此的温度和力量才能多活一口气。
领取到的所谓“粥”，更像是一碗浑浊的温水，里面漂浮着几片可怜的烂菜叶和屈指可数的米粒。但对于他们此刻的身体来说，这已是救命的甘霖。
两人靠着棚屋的支柱滑坐到地上，也顾不得满地泥污，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粥水灼烫着食道，但他们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滚烫的温度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一碗粥下肚，空瘪灼痛的胃部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抚慰，但也让极度的疲惫更加汹涌地袭来。
下午的训练科目很快接踵而至——毫无人性的泥潭格斗。
所有学员被再次赶入那恶臭粘稠的泥潭中，两人一组，进行无限制徒手搏击。教官的要求简单而残忍：“打！往死里打！直到一方爬不起来或者认输为止！赢的晚上加餐，输的……哼哼！”
泥水飞溅，怒吼和闷哼声响起。人性的阴暗面在极限压力和原始搏斗中被彻底激发出来。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奖励，为了不被淘汰，平时或许还能维持表面关系的学员们此刻都红了眼，用尽一切手段攻击着眼前的“敌人”。
陆小龙的对手是一个同样来自其他地区的学员，身材瘦高，动作灵活。两人在泥潭中翻滚扭打，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泥浆糊住了眼睛，呛入了口鼻，更增加了搏斗的残酷和混乱。
陆小龙凭借着一股狠劲和逃亡中练就的灵活，逐渐占据了上风，最终用一记沉重的肘击将对手砸倒在泥水里，死死锁住对方的喉咙，直到对方拼命拍打泥水表示认输。
他喘息着松开手，看着对手狼狈不堪地爬出泥潭，心里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目光下意识地寻找岩迈。
岩迈的对手是一个同样壮硕的学员，两人的搏斗更像是两头蛮牛在角力。纯粹力量的碰撞，沉闷而震撼。最终，岩迈凭借更胜一筹的爆发力，将对手整个抱起来，重重摔进泥水里，赢得了胜利。
他也看到了陆小龙，两人隔着一片混乱的泥潭，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庆幸自己还站着，也庆幸对方还站着。
然而，教官的折磨并未结束。
“很好！看来都还有力气！”山魈教官冷笑着，“现在，所有人！俯卧撑准备！身子不许露出泥面！做！我不喊停，谁也不许停！”
绝望的情绪再次蔓延。刚刚经过搏斗，体力早已透支，还要在粘稠的泥水中做俯卧撑？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没有选择。所有人只能再次趴下，将身体埋入泥水，艰难地做起俯卧撑。
动作很快变形，速度急剧下降。不断有人力竭，脸埋进泥水里，被教官粗暴地拖出去，宣布淘汰。
陆小龙感觉自己的手臂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下压和撑起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骨骼的哀鸣。视线再次模糊，意识开始飘远。
“十九……二十……”他只能在心里机械地数着，依靠本能维持着动作。
旁边传来岩迈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以及他每一次发力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不住的闷哼。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显然也到了极限。
“扑通！”
旁边一个学员彻底脱力，脸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泥浆。教官的助手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其拖走。
那声响和溅起的泥点，仿佛压垮陆小龙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手臂一软，身体猛地向泥水中沉去。
就在他的口鼻即将被泥浆淹没的瞬间，一只大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托住了他的胸膛，帮他稳住了身形。
是岩迈！他自己也摇摇欲坠，却在这一刻伸出援手！
陆小龙借力猛地一撑，抬起头，大口喘息，感激地看了岩迈一眼。岩迈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继续做着那该死的俯卧撑，但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小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再次投入到机械的重复中。
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是各自为战。每当其中一人动作慢下来，似乎快要坚持不住时，另一人总会用眼神，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是一声沉重的喘息，传递过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他们互相成为对方在这片绝望泥潭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着的坐标。
终于，教官那如同天籁又如同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停！”
所有人瞬间瘫倒在泥水中，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但没有休息。紧接着又是武装泅渡、扛原木深蹲、夜间定向越野……一项接一项惨无人道的训练，毫无间隙地碾压而来。
夜色深沉，热带丛林蚊虫肆虐。最后一项目夜间负重行军结束时，还能站在集合点的人，已经不足出发时的一半。每个人都已经到了魂飞魄散的边缘。
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陆小龙和岩迈再次互相搀扶着，踉跄地回到那间拥挤、潮湿、弥漫着汗臭和脚臭味的临时营房。
没有交流的欲望，甚至没有思考的能力。两人几乎是同时瘫倒在自己的硬板床上，像两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
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却无法立刻带来睡眠。肌肉的过度酸痛、神经的高度紧张、以及白日里种种残酷场景在脑海中的反复闪回，让他们的身体虽然静止，内部却依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陆小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棚（如果那能算天棚的话），感觉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抽搐，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喉咙干得冒火，胃里空得发慌。
旁边床铺的岩迈也在不断翻身，沉重的喘息声和偶尔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也许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喂。”黑暗中，传来岩迈极其嘶哑低沉的声音，仿佛怕打破这死寂，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陆过脸，虽然黑暗中几乎看不到对方。
“……水……”岩迈的声音带着干渴至极的痛苦。
陆小龙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艰难地、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他摸索着，从床下拿出自己的水壶——里面还有小半壶白天偷偷省下来的清水。
他没有自己喝，而是摸索着，朝着岩迈床铺的方向递了过去。
一只颤抖却有力的手在黑暗中准确接过了水壶。传来“咕咚咕咚”急促的吞咽声。喝了大概三四口，水壶又被递了回来。
“谢了。”岩迈的声音依旧嘶哑，但似乎缓解了一丝焦渴。
陆小龙接过，将壶里最后一点水喝完。清冽的液体划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小小的营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你们华人，”又过了好一会儿，岩迈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是呓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都像你这么……狠吗？”
陆小龙在黑暗中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训练中自己的那股拼命劲头。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同样沙哑：“不是狠……是没退路。”
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声音低沉下去：“退了，就得死。”
岩迈那边也沉默了，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分量。他来自掸邦山区，自然明白生存的残酷。
“……我叫岩迈。”他突然说道，像是在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大山里来的。”
“陆小龙。”陆小龙也回应道，“从广西来。”
简单的姓名和来历交换，在此刻却仿佛一种郑重的认可和接纳。
“今天……谢了。”陆小龙补充了一句，指的是泥潭里和俯卧撑时的那两次援手。
“哼，”岩迈在黑暗中似乎哼了一声，“少废话……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爬起来。”
话虽如此，但那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隔阂和距离感。
“总能爬起来的。”陆小龙看着无尽的黑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只要没死透，就得爬起来。”
岩迈没有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压缩饼干被扔到了陆小龙的床上。
“吃了。”言简意赅，不容拒绝。
陆小龙没有推辞。他知道这半块饼干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环境下，食物就是最宝贵的资源，甚至等同于生命。他默默拿起饼干，一点点用力掰开，分出一半，又扔回给岩迈。
岩迈接住，顿了顿，然后传来用力咀嚼的声音。
陆小龙也小口地啃着那硬邦邦的饼干，用唾液慢慢湿润软化，再艰难地咽下。胃里有了些许实在的东西，那令人心慌的空虚感被稍稍驱散。
没有人再说话。沉重的疲惫感终于彻底征服了痛苦的神经。在令人绝望的训练日程中，在这间充斥着汗臭和痛苦的简陋营房里，两个来自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的年轻人，隔着狭窄的过道，在沉重的呼吸声中，缓缓沉入了极度疲惫后的、不安的睡眠。
他们的手边，或许还下意识地握着那把作为毕业礼物的、冰冷的砍刀刀柄。
在这片被战乱、仇恨和毒品缠绕的土地上，在最残酷的淬炼中，一种基于最原始生存需求和最直接力量认可的、笨拙而坚实的战友情谊，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悄然萌发出了第一片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叶片。
它或许还不够强大，甚至有些粗糙，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并将在未来更加血火纷飞的日子里，成为彼此最重要的支撑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