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的操场上,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尚未被晨曦完全化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弥漫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压得人胸口发闷。经历了昨天泥潭地狱般的折磨,所有学员的肌肉都像是被拆散后胡乱组装起来,每动一下都伴随着撕裂般的酸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许多人站着都在微微摇晃,眼窝深陷,目光涣散,完全靠着一股残存的本能支撑着没有倒下。
然而,“地狱周”的残酷节奏根本不给任何喘息之机。
“哔——!!!”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如同钢针扎进所有人的鼓膜,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高级教官“山魈”如同一尊铁铸的黑色雕像,矗立在队伍前方临时架起的简易木台上。探照灯惨白的光束打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这群摇摇欲坠的“残兵败将”,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菜鸟们!昨晚睡得还好吗?”他的声音通过简易扩音器传出,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看你们这副熊样,昨天的开胃小菜就顶不住了?真是一群废物!”
没有人回应,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山魈冷笑一声,猛地抬手指向远处连绵起伏、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脉轮廓。
“看到那片山了吗?今天,我们就去那里逛逛!目标:全员全装,往返穿越‘鬼见愁’峡谷和‘绝望坡’,总路程不少于五十公里!正午十二点前,必须回到这里!完不成的……”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让那威胁的沉默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不仅没午饭,下午还有‘特别加餐’等着你们!现在,检查装备!负重不能少于二十五公斤!水壶必须灌满!五分钟准备时间!行动!”
命令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人瞬间清醒,随即被巨大的绝望笼罩。五十公里!山地!全装!还要在正午前返回?!这根本不是训练,这是要命!许多人脸上血色尽失,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甚至一丝崩溃的前兆。
陆小龙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忽略全身叫嚣着的疼痛和疲惫。他沉默地蹲下,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背包。压缩饼干、弹药模拟块(沉重的铁块)、备用衣物、雨布……他一丝不苟地掂量着,确保重量达标且分布均匀,又将水壶灌满清水。他的动作因为肌肉酸痛而有些僵硬,但异常稳定,眼神专注而冷静。逃亡时在丛林深处日夜奔命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与眼前的考验重叠。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仇恨的坚持。相比那时,现在至少还有明确的路线、同伴(尽管是竞争关系)和……一个必须完成的目标。
“小龙,这…这他妈是要弄死我们啊!”旁边的岩迈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背包里塞东西,一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怒和虚弱。他壮硕的身躯也在微微发抖,昨天的消耗实在太大了。
陆小龙没有抬头,手下动作不停,声音低沉却清晰:“抱怨没用。想留下,就得跑。想报仇,就更得跑。”简短的话语,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岩迈心上。
岩迈愣了一下,猛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昨天嘴唇咬破了),眼神里的慌乱渐渐被一股狠厉取代:“妈的!跑!老子倒要看看这鬼门关有多难闯!”
另一边,梭温脸色苍白,正试图偷偷从背包里掏出几块模拟弹药,被眼尖的助手教官发现,一脚踹在屁股上,厉声呵斥:“干什么!想偷奸耍滑?再加五公斤!立刻!”
梭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青红交加,羞愤交加,却不敢反驳,只能咬着牙把掏出来的重量又塞回去,甚至还多添了一块。他看向那些严格执行命令的学员,尤其是陆小龙,眼中充满了怨毒。
五分钟转瞬即逝。
“出发!”山魈教官根本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下令。
队伍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长龙,蠕动着冲出了军校大门,一头扎进黎明前更深的黑暗中。沉重的背包压得人直不起腰,脚步声杂乱而沉重,喘息声从一开始就变得粗重起来。
最初的几公里相对平缓,但沉重的负重和昨日的疲惫积累已经让队伍的速度快不起来。陆小龙调整着呼吸节奏,采用一种相对节省体力的步伐,目光警惕地观察着脚下的路况。岩迈跟在他身旁,像头负重的蛮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天色渐渐灰亮,但阴沉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今天绝非一个好天气。道路很快开始向上延伸,进入丘陵地带。坡度逐渐加大,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小腿肌肉开始疯狂抗议,肺部的灼烧感再次清晰起来。
“保持队形!快!没吃饭吗?蜗牛都比你快!”教官助手骑着摩托车在队伍旁来回穿梭,喇叭里不断传出刺耳的催促和辱骂。
不断有人掉队。一个学员脚下一软,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着抽筋的小腿痛苦呻吟。医疗摩托车冷漠地驶过来,将他像拖死狗一样拉上车斗,意味着他直接被淘汰。那绝望的哭喊声很快消失在身后,给剩下的人心头蒙上更深的阴影。
陆小龙对身后的骚动充耳不闻,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呼吸、步伐和对抗身体极度的疲劳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衣,然后是被困在外面的作训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爬上一座陡坡后,眼前赫然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是相对好走、但明显绕远的盘山土路;另一条则是近乎垂直、布满碎石和灌木的陡峭捷径,那就是所谓的“鬼见愁”峡谷入口。
“选择的时候到了!废物们!”山魈教官的声音通过摩托车上的喇叭传来,带着戏谑,“走大路,安全,但你们绝对无法按时返回!走小路,‘鬼见愁’会教你们做人,但这是唯一可能完成任务的希望!自己选!”
大部分学员犹豫了,看着那几乎垂直的陡坡,眼中充满恐惧。那根本不是路,是悬崖!
“跟我走!”陆小龙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低吼一声,第一个冲向那条“鬼见愁”捷径。他丰富的丛林逃亡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极限挑战中,时间和距离才是最大的敌人,冒险是唯一的生路。
岩迈毫不犹豫地跟上:“妈的!拼了!”
扎图啐了一口,嘴里嘟囔着“疯子”,但也踉跄着跟了过去。令人意外的,梭温在咬牙切齿地权衡了几秒后,竟然也选择了这条险路——他不能容忍陆小龙在他面前逞英雄。
有十几个人跟了上来,其余人则选择了相对安全的大路,但他们脸上看不到轻松,只有更深的焦虑——时间压力像一把悬顶的利剑。
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鬼见愁”峡谷名不虚传。根本没有成形的路,只能在巨大的岩石缝隙中攀爬,依靠裸露的树根和凸起的岩角借力。脚下是松动的碎石,随时可能滑落,甚至引发小范围的塌方。沉重的背包成了最大的累赘,不断将人向后拉扯,重心极难掌握。
每向上攀爬一米,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手掌被尖锐的岩石划破,鲜血混着污泥粘在手上。胳膊因为持续用力而剧烈颤抖。肺部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疯狂抽吸着稀薄而冰冷的空气,却依然感到令人绝望的缺氧。
陆小龙咬紧牙关,将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寻找着每一个微小的着力点。他回忆起在丛林逃亡时攀爬悬崖采摘野果的情景,那时的恐惧和现在的目标重叠,反而激发出更冷静的判断力。他不仅自己爬,偶尔还会回头对紧随其后的岩迈和扎图低吼提醒:“踩左边那块!那块结实!”“抓住那根藤!别全信!”
他的冷静和有效的指引,无形中成为了这支小队伍的核心。岩迈和扎图下意识地听从着他的指挥。
梭温则显得狼狈得多。他缺乏这种极端地形的经验,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下去,吓得脸色惨白,全靠求生的本能死死抓住岩石。他看着前方陆小龙相对稳健的身影,嫉妒和怨恨疯狂滋长。
终于,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他们成功爬上了“鬼见愁”的顶端。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回望来路,陡峭的岩壁令人眩晕。
然而,没时间休息。山魈教官如同幽灵般,骑摩托车从另一条更远但摩托车能上的路绕了过来,冰冷的催促声再次响起:“这才哪到哪?快点!继续前进!你们已经落后了!”
眼前,是更长、更令人绝望的山路——“绝望坡”。它虽然没有“鬼见愁”那般陡峭,但漫长无比,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像是在攀登天梯。
队伍再次出发。体力消耗更加巨大。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像是拖动着千斤重担。肌肉的酸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濒临极限的颤抖。汗水流进眼睛,涩痛难忍,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意识开始模糊。很多人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依靠本能前行。呕吐声开始响起,有人吐出了胃里可怜的早餐,然后继续踉跄前行。
陆小龙的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晃动。父亲的影像和母亲哀婉的山歌碎片般地在脑海中闪烁。
“活下去……”
父亲临终前那双绝望而又充满期盼的眼睛,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穿透了肉体的极度痛苦,再次照亮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我必须……活下去……变得更强……”一股狠劲从心底最深处涌起,压过了身体的悲鸣。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不再抬头看那遥不可及的山顶,只盯着脚下三尺之地,一步一步,稳定而执拗地向前迈动。
他的这种近乎变态的坚韧,感染了身边的人。岩迈低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拼命跟上。扎图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一切,但脚步却没停。
梭温几乎要崩溃了。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一次脚下拌蒜,他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背包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一名教官助手骑着摩托停在他身边,冷漠地看着他,拿出记录本:“要退出吗?”
梭温抬起头,恰好看到前方陆小龙虽然缓慢却从未停止的背影。一股极度的屈辱和不甘猛地冲上头顶。“不!”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竟然用手撑地,颤抖着,一点点地重新站了起来,踉跄着继续向前。他绝不能让那个华人看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躲藏在云层后,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线。气温开始升高,闷热潮湿,加剧了体力的消耗。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的漫长爬行后,他们抵达了“绝望坡”的顶点。标记点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所有人,包括陆小龙,都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除了胸膛剧烈的起伏,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极度的疲惫甚至压倒了到达阶段目标的喜悦。
然而,魔鬼教官的计算精准而冷酷。仅仅三分钟的短暂喘息后,哨声再次尖锐响起。
“回程!你们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了!完不成任务,前面的罪全都白受!起来!滚起来!”
回程!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碎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来时已是如此艰难,体力几乎耗尽,回去……怎么可能?
但命令就是命令。求生的本能和对淘汰的恐惧,驱使着这些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再次站起来。
下山的路,并不比上山轻松多少。重力成为新的敌人,沉重的背包推搡着他们,膝盖和脚踝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好几次有人因为腿软而险些滚落山崖。
陆小龙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机械地交替向前。肺部如同着火,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开。水壶里的水早已喝光。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全凭一股铁一般的意志在强行支撑。
“快了…就快了…”他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多远。
队伍拉得很长,稀稀拉拉。不断有人倒下,被摩托车拖走。留下的人,眼神都已经麻木,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
当军校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许多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的光芒重新点燃。
“最后五公里!冲刺!给我冲起来!”教官的吼声再次响起。
冲刺?很多人连走路都困难了。但陆小龙眼中寒光一闪。他深吸一口气,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竟然真的开始加速!步伐踉跄,身体摇晃,但他的速度确实在提升!
岩迈见状,怒吼一声,也拼命跟上。扎图骂咧咧地也开始跑。梭温眼中闪过疯狂,也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最后关头,求胜欲和不想前功尽弃的决心,支撑着他们爆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当他们终于冲过终点线,扑倒在地时,时间定格在十一点五十七分。
陆小龙趴在冰冷的地上,脸贴着泥土,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鸣。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心脏在疯狂擂动,仿佛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
他听到了教官宣布时间到的声音,听到了身边岩迈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听到了更多后来者冲过终点后瘫倒的声音,也听到了那些未能按时抵达者绝望的哭嚎。
他成功了。他撑下来了。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这具身体的极限,又一次,被他狠狠地踩在了脚下。通往复仇和力量的道路,就是用这样的痛苦和坚持,一寸寸铺就的。